2、說起么爸,劉甫澄焦眉愁眼
2024-10-04 13:34:37
作者: 田聞一
張瀾沿著花徑,同劉湘並排一起往裡院走。多日不見,張瀾還是一副平民政治家的風貌,一襲黑粗布長衫,外罩一條黑色緞面滾邊馬褂,腳蹬一雙黑直項呢面白底朝元皮鞋。一部美髯,清亮有神的眼睛,長方臉,頭戴一頂瓜皮帽,身量適中;已是年屆花甲了,仍然走路飛快,精神健旺,耳聰目明。
主客剛在里院一間精緻的中式小客廳坐定,劉周書讓丫環桂花送來茶點。年方二八,紅衣綠褲,腦袋上扎兩根翹毛根的桂花微微笑著近前,從托盤內撿下一盤點心,一杯熱茶,輕輕放在茶几上,再輕步而去。點心灑琪瑪,是重慶有名的點心鋪冠生園剛剛烤好送來的;當然,冠生園送來的點心不止這一種,但表老就愛這種原先是滿人發明並獨享的點心灑琪瑪。這是辛亥革命前夕,表老同顏楷、蒲殿俊、羅綸等九名保路運動中堅人物被川督趙爾豐軟禁在督署時養成的。那日,趙爾丰采用軟硬兩手,讓人將表老等九人請到督署五福堂,將朝廷批文給他們一一傳看。朝廷來文稱,四川保路運動是「年少者鬧事,且學東學者(指孫中山的同盟會)在後支使」,嚴厲命令趙爾豐彈壓,切勿「養癰為患」,否則,「拿該督(趙爾豐)是問。」
趙爾豐焦眉愁眼地對表老等九人說,你們的意見我不是不贊成,也不是沒有轉奏,現在你們看了朝廷的批示,我趙爾豐也沒有辦法,你們就見好就收吧!不意表老他們不肯通融。
「綁了、綁了!把這幾個雜種統統都給我綁了!」趙爾豐轉而大怒,趙爾豐的衛士長何麻子帶著一群窮凶極惡的邊軍進來,這是趙爾豐新近從康區調來的,他們一律黑紗包頭,手上端著九子鋼槍,腰上挎戰刀。這些凶神惡煞的防軍,用綁人筋痛的細麻繩把九個老爺綁成粽子一般。特別是對嘴硬的張瀾,羅綸「優待」——繩捆索綁猶嫌不足,以刀架其頸以槍抵其胸;大有不刀劈即槍斃之勢。何麻子把袖子挽起多高,露出手臂上的塊子肉和飽綻的青筋,麻臉漲得通紅,一雙眼睛充血,像要吃人;手中拿著一塊一尺多長的白布,在那把四五尺長、寒光閃閃的寬葉大刀上擦了又擦。九位老爺中,除張瀾、羅綸又跳又鬧外,其他人都在趙爾豐淫威下嚇得打哆嗦。
「哼!」高坐堂上趙爾豐,一改往日的迂迴曲折,露出「屠戶」本色,臉色鐵青,環張豹眼,有一股殺氣、一股風雷。趙爾豐指著表老他們大罵,竭盡歪酸刻薄之能事:「枉自你們都是些有功名的人!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這是千年的聖諭,做人的基本道理!這些,你們都不懂,書都讀到哪裡去了?既是借款修路,路歸國有的大政方針朝廷已定,你們還在一邊橫扳順跳做啥子?你們煽起民眾反抗朝廷,借題發揮,製造混亂。你們是一群亂臣賊子!事到如今,你們只有認錯;否則,本督非嚴辦你們不可!」
「趙制台此言大謬!」被背剪綁起的張瀾卻毫無畏懼,頂風而上,對趙爾豐那番「宏論」予以痛斥:「先聖人有言,民為重,君為輕。鐵路准歸商辦是先皇帝光緒定下的現仍實行的國策。朝廷既是准我川人籌資修路,為何今又出爾反爾,說我護路非法?這,從何說起?依理依法,該懲治的是那幫貪贓枉法,拱手將鐵路大權送給洋人,引狼入室的盛宣懷等人,大帥怎麼一反以往,對我等鎮壓起來了?」張瀾這番反駁詰問,叫趙爾豐噤聲不得。
哎呀呀!萬不諳蜀人這樣難批整;這批文人的嘴竟是這樣了得,這樣犟!真應了四川人俗話一句:「鴨子身上的毛——難打整!」看羅綸又要開腔,理屈詞窮的趙爾豐趕緊閘著,拍案厲聲喝斥:「張瀾太豪強!」
為了殺雞給猴子看,把全國鬧得最凶的四川保路運動鎮壓下去,起初,趙爾豐是想把表老等九人殺了的,但因為清廷有規定,類似大事,需得會同成都將軍簽字上報才行。可是,成都將軍玉昆,雖是一個真資格的滿人(趙爾豐還不是),卻同情川人的保路運動,拒不簽字。沒奈何,趙爾豐只好將表老等九人軟禁,每天還好酒好肉好點心待承。表老喜歡上滿人的灑琪瑪,就是在那個時期養成的。
這些事,是閒暇時,劉湘無意間講給劉周書聽過,不意劉周書聰明有心,將張瀾愛吃灑琪瑪這樣的細節都記下了,可見古人說的話對,女子無才便是德。劉周書讓桂花上的茶也不是一般的,是蒙山頂上採摘來的細如米粒的莉茉花雨露明前茶,量極少,雖比不上貢茶,但已經相當難得,就是劉湘平時一般也捨不得泡。給表老上的茶茶具也講究,是一副明萬曆年間的成窯茶具,茶碗茶蓋都是白底紅花金錢走邊,薄如蟬翼。由此,可見劉湘一家人是把表老當作貴客待的。
在最初的幾句寒暄中,劉湘問,「表老還是不抽菸嗎?」
「不抽。」
「了不起,了不起,哈哈,不像有些人走到哪裡水菸袋都提到哪裡。」指的是誰,不說自明。劉湘這不隨手端起茶碗,一手揭開茶蓋,輕刮茶湯,說,「表老請茶。」劉湘端在手上的茶碗就普通了,是一般的景德鎮產精瓷茶碗,白底藍花,上繪中國24孝中「臥冰求魚」的故事。
表老左手端起茶船,右手揭開茶蓋,喝了一口香茶,點點頭。意思是說茶好,情領了的意思也就蘊含其中了。表老將茶碗放在茶几上時,劉湘又殷勤地指著盤中的灑琪瑪說,「表老,請用一點吧,成都的灑琪瑪做不到這樣好。」他是怕表老沒有吃早飯或是早飯沒有吃好。
剛才見表老,他問表老住在哪裡,表老語焉不詳,劉湘也就不好再問了。所謂君子非禮莫問、非禮莫視等等,小時讀私塾時就是學過的。他知道,深孚眾望的表老是一個勤於國事,關心國計民生,為國計民生不辭奔走,卻往往連自己最基本的衣食住行都大而化之,甚至忘記了,在這方面鬧了不少笑話的政治家,做事也操切。
果然,表老一坐下來就宕上了正題。
「甫澄,我不說,你都曉得我是為啥事來的。」張瀾一手撫髯,用一雙大廓廓的清亮眼睛看著劉湘,「成都你么爸同田頌堯的『省門之戰』總算打完了,達成了協議。你么爸對我說,成都打成那個樣子,他很痛心,作為省主席,他是失職。」說著笑笑,吁了口氣,「過往之事,無可追也,也無可悔也。你么爸這樣說,也算是亡羊補牢,未為晚也。你么爸同田頌堯已經初步達成協議,田頌堯即日退出成都,退回他的川北去,田師撤退之日,你么爸給我作了保證的,決不追擊田師。這之間還有一些具體細節需要敲定,他們一致同意,請鄧晉康下山在他們二人之間作些調停。」張瀾說到這裡,劉湘本來想作出對成都方面的事一無所知的樣子,想說什麼,卻沒有問說,對張瀾的話,卻是字字句句聽得真真的,深怕漏掉一字一句,並在細細琢磨這中間有無弦外之音。聽了後,只「啊!」了一聲。
「明人不說暗話。」張瀾注視著劉湘的神情,繼續說下去,「我來重慶,是受你么爸所託,也是我職責所系。你么爸的意思是,『省門之戰』不打已經打了,他受了好大損失;軍事上他損兵折將。你又趁勢拿下了他的瀘州,政治上、經濟上,個人威望上他都輸慘了。你么爸說,『省門之戰』其實是你逼著他打的!」
「我么爸這個人呀!」劉湘已經對張瀾的來意明白了,剛要辯解,表老做了個不要他打叉的手勢,把話接著說下去,「你么爸的意思是,全川本來就是一盤棋。『省門之戰』結束就結束了,希望你不要趁他背時倒灶(倒霉)之時,將他掀下崖!你么爸說,他這也是為了全省的國計民生。」
「表老,你信我么爸的話嗎,他總是說一套做一套的!」劉湘同張瀾一樣,表面上看來都不是非常善於言辭之人,而其實思維非常敏捷,以攻為守地問了一句。
張瀾一怔。
「表老,這麼多年來我么爸的種種,讓我想起《三國演義》中,曹操白門樓斬殺呂布的一折戲。我覺得我么爸就像是戲中的劉備。當時,一介梟雄的劉備還屈身曹操帳下,曹操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在白門樓趁武藝高強的呂溫侯呂布疲倦之至睡著了,一時疏忽將其抓獲。殺不殺呂布,曹操很是躊躕,徵求劉備的意見。劉備也不明說,只是彎環倒拐地說,主公你難道忘記了呂布有事誰殺誰的德行嗎?他先事丁建原,是丁建原的義子。為了得到一匹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的赤兔馬,他可以認賊作父,殺了義父丁建原降了董卓。後來又為了得到天下絕色美女貂蟬,殺掉董卓。一代梟雄劉備的話說到這裡戛然而止。曹操大叫一聲拉出去斬了。被五花大綁的呂溫侯呂布轉身大罵劉備,『早知你大耳兒(書上說劉備兩耳垂肩)如此無恩義,我何不在轅門上一言而開支!(當初,劉備被兵多將廣的袁紹包圍,危在旦夕,劉備請求呂布援助。呂布出來調停,袁紹答應呂布,假如他能一箭射中插在五百步外的方天畫戟(呂布的兵器)上的尖就退兵。否則,呂布就不要管。呂布答應下來。劉備嚇得戰戰兢兢,呂布卻站在五百步外,輕舒猿臂,拉滿硬弓。只聽當地一聲,一箭而去正中戟尖,袁紹不得不退兵,袁紹救了劉備,可劉備在關鍵時刻,卻恩將仇報,因為劉備怕呂布降了曹操,曹操以後如虎添翼。)曹操是個過後方知的人,不象諸葛亮,事前先知。就在五花大綁的呂布被拉出去時,曹操猛然醒悟,叫帶回來,可是遲了,只聽鼓聲三響,一代武藝趕群絕倫的呂溫侯呂布,已是人頭落地。
「我么爸總是說得好聽,他平身做事對得起誰?他保定軍校畢業,不是我收留他,看在他是長輩的面上,處處看顧他,他能有今天?他有了今天就打我的翻天印。他對我是這樣,他對你表老難道又不是這樣?」
這話算是一下戮到了張瀾的心尖子上,這番話確是實情,有相當的挑撥意味。什麼時候,劉甫澄也會這一手了?張瀾暗暗吃驚,不禁注意打量著近在咫尺的劉甫澄。真是應了一句:「士別三日,當刮目相見。」早年,劉湘在他手下當弁目隊副隊長時,哪有這樣的政治才能,很單純?而現在的劉甫澄卻能這樣說話,旁徵博引,以引起他對劉文輝的不滿;身上已經有了合縱連橫,對時局收放自如的政治家意味。看劉甫澄說這些話時,表面上無動於衷,一雙清亮的大眼睛裡卻是瞳孔猛然收縮,蘊藏著氣憤和一線殺機。只聽劉甫澄繼續挑撥下去――
「遠的不說,就說1928年。成都爆發有多所大中學校師生參加的示威遊行,提出要求當局制止戰亂,不得隨便增加賦稅等,這些遊行都是中共地下黨組織的,根本不關你表老的事情。」
張瀾插話:「這些遊行,我雖未浮出水面,卻是是支持的。」
「支持是一回事,浮出水面又是一回事。」劉湘不管不顧地說下去,攻擊劉文輝,「他不僅下令對這些遊行進行鎮壓,還把這些筆帳算在表老你的身上,說是成都大學校長,你不是這些遊行的幕後支持者,就是失職。總之了,他認為表老你咋都不對。以後,在成都大學的經費等問題上,他百般刁難,讓表老你不得不辭了成都大學校長職。
「1930年,蔣馮閻大戰以蔣委員長的勝利而結束。在這場決定兩方命運的大戰中,我是堅定地站在蔣委員長一邊,不僅口頭上表示擁護,而且一再出兵相助。而我么爸兩次通電反蔣。事後,他又惶惶不安,深恐委員長問罪,又厚著臉皮找到表老你來通融……」劉湘說的這事確實是,張瀾為大局計,出面先是在劉湘面前說頤,怕他們叔侄為此事積怨;繼而動員劉湘出面,在蔣介石面前為劉文輝解釋,請蔣對劉文輝寬容一些,以觀後效。蔣本無力西顧,樂得做個順水人情,這就准了。
劉湘所說的這些,張瀾豈會忘記?但作為一個進步政治家,他的胸襟是開闊的,眼光是遠大的。原來他是支持劉湘統一全川,現在卻最不願意看到劉湘統一全川。因為,形勢發生了變化,如果劉湘統一了全川,那就意味著很可能蔣介石的勢力入川,意味著共產黨在通(江)南(江)巴(中)的建立的紙紅色根據有可能被從根子上剷除的危險。這也就是他為什麼不計前嫌,在這個節骨眼上,風塵撲撲趕來重慶的原因。他私心要制止二劉大戰。
「不管咋說,劉自乾你是么爸,血濃於水。」張瀾勸:「俗話說得好,只要是一家人,就是打破腦殼都鑲得起的……」張瀾利用劉湘家族觀領念很強這點,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勸劉湘到此為止,千萬不要再同么爸開戰,爭個輸贏,拼個你死我活。憑經驗,以往對劉湘這種勸,都是屢試不爽的。可是,張瀾沒有想到的是,此時的劉湘,已不是彼時的劉湘;此時的四川,也不是彼時的四川;此時的中國,也不是彼時的中國。無論是中國還是四川的形勢,都已經與以往大大不同了,劉湘鐵了心要拿下成都,統一四川。楊森、劉存厚以及更早的熊克武等人無不期望統一四川,做四川王,卻終是南柯一夢。而這個夢,卻要在他劉甫澄身上變為現實。這是早晚之間的事。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如《三國演義》中《隆中對》諸葛亮對劉玄德說的一句名言:「此殆天所以資將軍,將軍可有意乎?」張瀾的話,劉湘當然不會接受,但他沒有表露出來。劉湘已經是胸有城府,城府還深。他做出一種學生聽老師話的神情,耐心地聽完張瀾的話後,慨然應允道:「既然表老這樣說,又親自到重慶來勸,我聽表老的話就是了!」
張瀾感到無限欣慰,手撫頦下一部漂亮的大鬍子,用一雙大廓廓的很清亮的眼睛,看著劉湘,用一口濃厚的川北順慶口音一字一頓,「誠如斯言,則四川幸甚、國家幸甚!」
張瀾要走,劉湘立刻留住,說:「好不容易得見表老一次,請在寒舍住幾日,甫澄還有好事情要請教表老呢!」張瀾當然知道這是劉湘客氣,而且他此次到重慶,確也有許多事許多人要辦要見,笑道:「以後吧,以後有的是時間。」劉湘見張瀾執意要走,就說,「尊敬不如從命,表老實在要走,甫澄也不敢強留,那無論如何請吃頓便飯,這也是吃飯的時候了。」說著不由分說,大聲叫張副官,副官張波跑步而來,劉湘吩咐:「去,去附近魁星樓辦一桌魚翅海鮮席回來!」張瀾知道,魁星樓是一家著名的飯店,這就打了幾個洪鐘大品般的哈哈:「甫澄實在要請,那就叨煩了。不過甫澄你是曉得的,我是『山豬吃不來細糠』,一身的農村習氣,要就端幾個川菜吧。」劉湘想也是,魚翅海參類東西雖說名貴,不好吃,他也吃不來,他和表老還是喜歡川菜,就讓副官去魁星樓辦一桌精美的川菜回來。
飲桌上,就劉周書作陪。靈娃在家因怯生,不願出來見客,劉湘也不勉強。知道張瀾是可以飲些酒的,上了比較薄的允豐正紹酒。席間,夫人劉周書話不多,但善解人意,待客殷勤實惠,保留了家鄉農村待客習慣。看表老喜歡哪樣菜,她就把哪樣菜生往表老面前端,還殷勤給表老布菜。張瀾對劉督辦對「糟糠」之妻不離不棄,恩愛有加非常欣慰、欣賞。張瀾也是這樣,不僅生活清廉,同結髮妻子也是一以貫之,廝守終生。
飯後,劉湘派車讓他的副官張波送張瀾回去,張瀾住在重慶大飯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