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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鄧錫侯言在此意在彼的趣說

2024-10-04 13:34:28 作者: 田聞一

  山上有太陽,這就將整個一個碩大的翡翠般的青城山映照得特別光鮮喜人。空氣清新,滿眼翠綠,耳邊鳥鳴聲聲,東邊鳴唱,西邊應和;讓本來浮躁的心也變得柔柔的,很是安靜。也不知是不是黃隱他們作了些布置,比如戒嚴什麼的?反正這一路上他就沒有見過有人上山下山的。他不禁看了看走在前邊的妻,在滑杆嘰嘎嘰嘎聲中,看不見妻整個的人,只能看見妻在滑杆中閃上閃下的頭。躺在滑杆上的妻,此時再也沒有了平時的頑皮,變得很乖。妻的名字與她的人不相符,田德明這分明是個男性化的名字,但妻卻是非常女性化的。她出身於一個日子也還過得去的書香門第,長得嬌小玲瓏,比他小了近二十歲、也許她受過些新式教育,平時很是活潑好動,唱歌、讀新書報、看電影等等新式女性的喜好她都有。這很投他的意,他是一個追求新思想新生活方式的人。這從他的穿著上就可以看出來,躺在滑杆上的他,著一套法蘭絨的西服,身材高大,腳上穿一雙便於爬山的進口操鞋,只有一點,系在他頸上的那條桃紅灑金領帶打得不夠標準,領結幾乎是上下一般大,他總是打不好領帶。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身邊幾乎沒有一個人是穿西裝打領帶的,想同誰切磋切磋如何打領帶都找不著人,只有將就了。他的頭上戴一頂巴拿馬咖啡色呢博士帽,皮膚不像一般連年征戰的將領皮膚不是黃就是黑,而是比較白。他的臉是方的,下頦也是有梭有角的,這就顯得很有力度。他這會兒戴一副墨鏡,看不見他的眼睛。哲人言,一個人的眼睛是一個人心靈的窗戶。這話說得很對。如果他揭下墨鏡,目光同你對視,一定會給你留下深刻印象,因為他的目光與眾不同,犀利射人而又是水銀般波動不己。

  一段相對崎嶇陡峭的石板路走完了,鄧錫侯對走在前面的妻子田德明說,「說滑杆就要從尹昌衡說起!」

  「啊,好呀,又是尹昌衡!」田德明高興得叫了一聲,這是在意料中的。妻最愛聽他講前都督尹昌衡的事,尹昌衡年輕時人漂亮,風流軼事多,最合小資情調女性口味。尹昌衡是四川人永久的話題,尤其是女性。

  鄧錫侯這就開始講,講得繪聲繪色的。

  「四川滑杆最早出現於民國初年。當時,袁世凱欲復辟稱帝,他最擔心的三相都督是湖北的黎元洪,四川的尹昌衡,雲南的蔡鍔。這些,你都是曉得的。你不曉得的是,後來回到雲南的蔡鍔舉義旗率護國軍討袁,揮師入川後,在川南遭到北洋軍前所未有的猛烈狙擊。激戰中,蔡鍔因傷兵太多,擔架不夠,只好就地取材,砍來竹子,紮成臨時擔架以應急需,以後竟風行開來。因為擔架是用滑溜溜的青竹杆紮成的,又有輕便快速的優點,因此被人們稱為滑杆。」

  「啊,是這樣的?太有意思了!」田德明意猶未盡,給丈夫戴了一頂高帽子:「晉康擺的龍門陣就是好聽,尹昌衡的龍門陣還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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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你聽我接著給你擺。」躺在滑杆上的鄧錫侯微微一笑,接著擺下去:「民國初年,尹昌衡被袁世凱軟禁在北京時,因為他有名氣,許多達官貴宦都爭相交結他。有次,北洋三傑之一,同段祺瑞齊名,曾當過一段時間過渡總統後歸隱河北老家的馮國璋因病進京就醫,恰山東軍閥,有狗肉將軍之稱的張宗昌到京公幹。張宗昌原是馮國璋的侍衛武官,他特意在北京著名的六國飯店安排了一場盛宴,邀請一些名人出席,為馮國璋洗塵。時年37歲的張宗昌土匪出身,不通文墨,卻最愛附庸風雅、結識名流。他知悉尹昌衡文彩風流,同馮國璋關係也好,這就登門去請。尹昌衡答應下來,約定時間去六國飯店。

  「六國飯店是一座很中式的建築,古色古香,典雅華貴。尹昌衡去了,跨過門前垂著大紅宮燈的門檻,沿著一條花木夾道,用五彩石子鑲嵌的甬道走去。兩邊,迴廊曲折,奇花異石,珠光寶氣,進了舉行宴會的大花廳,只見來客不是身著黃呢軍服的將軍,就是西裝革履的紳士,或長袍馬褂的遣老遣少……三個一堆五個一群地在一邊交談。客人們大都帶著太太或是小姐,尹昌衡同認識不多的幾個人隨便打了聲招呼,就找了個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坐下,邊喝茶邊打量宴會前的情景。一張張鋪有雪白桌布的長桌上,擺有糕點茶水,任客人自取,桌子中間拄有富有清宮意味的鼓肚花瓶,瓶中插著潔白的馬蹄蓮等鮮花,散發著淡淡的幽香;地上鋪著厚厚的波斯地毯,走在上面,沒有一點聲息;頭上橫過一串串紅紅綠綠的小電燈,閃灼迷離。

  「留聲機里放著『好花不再開,好景不常來』類軟綿綿的樂曲。雜聲盈耳中,屋子四周沙發榻上,堆放著好些女人一個比一個華貴的衣服。身著輕綃的北國佳麗們竟相亮美:清麗者,如帶露春筍,婷婷玉立;豐潤者,亮出細腰豐乳肥臀。」

  「哎呀,你們這些男人呀!」田德明聽丈夫說到竟相亮美的北國佳麗,什麼帶露春筍、豐乳肥臀什麼的,就像被什麼東西錐了一下,受到刺激,情不自禁叫起來。鄧錫侯又是會意地一笑,停頓下來;田德明卻又催,鄧錫侯這就又講下去。

  「宴會廳里的種種一切,構成了京師上流社會特有的慵懶、溫馨氣息。忽然,屋頂大燈通明,宴會的主持者張宗昌站到了大廳中央,揮著兩隻大手,鴨子扇翅似的,招呼大家安靜下來後,張宗昌用一口地道的山東土話說,馮公因突感身體不適,不能到場。不過,馮公委託薑桂題老將軍到場作他的代表。

  「巴巴掌響起來了,客人們都調過頭來看薑桂題。年近80的薑桂題老將軍緩緩站起身來,向大家拱手致意。老資格的薑桂題滿頭白髮,身材高大,早就發福,體態像只熊,不過,既是軍人,坐姿也還挺直。接著,大家按鄉黨敘齒的規矩入席了。席間上將很多,薑桂題雖也是上將,但資格最老,是北洋第一老將,曾經作過清廷鎮壓太平天國,過後又鎮壓捻軍的僧格林沁大將的衛隊官,又是馮國璋的代表,當然高踞首席首位。尹昌衡當時只有31歲,是上將中最年輕的,當然也就只能屈踞首席末位。席間,尹昌衡因為對這一班北洋老朽反感,有意放開洪鐘似的嗓門高談闊論,壓得全場就只聽見他一個人說話的聲音。忽聽霹靂似的一聲呼喚:效坤(張宗昌的字)哪!大家這才發現,場上還有一個大嗓門,這人是京師警備總司令、新進陸軍上將馬龍標,四十來歲。

  「張宗昌見京師警備總司令招呼他,這就走上去,彎下身,將耳朵貼上去。馬龍標卻大聲說,你那看那個從四川來的尹昌衡說話如此放肆,高聲大嗓,好像就他一個人聲音大,掃了我們北洋的面子。他嗓門大,我比他嗓門還大,問他敢不敢同我比嗓子?

  「張宗昌素來愛吃愛喝愛嫖愛熱鬧,聽馬龍標如此說,豈有不贊成的!他走到場中,招手要大家安靜,指指馬龍標介紹:這位,想來大家都認識――京師警備總司令馬龍標將軍,嗓門之大號稱天下第一。又指指尹昌衡,這位,是來自四川的都督尹昌衡將軍,聲音也大得驚人。今天兩位在這裡也算是幸會,機會難得,怎麼樣,馬將軍提出想同尹將軍比試比試,看誰的嗓門大!大家歡不歡迎?大家一聽都說好,響起滿堂掌聲。女士們都拿眼注視著這兩個雄糾糾的將軍,竊竊私語,夾雜著輕輕的笑聲。

  「尹昌衡立即站起應戰,說我尹昌衡願意奉陪,決不後退。馬龍標提議大戰三百回合,劃一拳飲一杯酒,對豁三百拳定輸贏。尹昌衡贊成。兩人從『四季四呀,大發財呀』划起比起,聲震屋宇,連隔壁的外國人也來作壁上觀。

  「論嗓門,馬龍標同尹昌衡不相上下,但論年齡,他要大尹昌衡十來歲;論酒量,他更不是尹昌衡對手。尹昌衡興致來時,綿州大曲他一人可喝下四瓶,而且喝後沒有一點事。兩人對豁到100拳,馬龍標有些來不起了。堅持再豁20拳,喝20杯酒,吼20聲,馬龍標就喊不出來了,沒奈何只有當眾認輸。

  「馬龍標回到家裡,越想越氣,自己素有天下第一嗓之稱,不意當眾栽在尹昌衡手裡,今後自己這個京師警備總司令還怎麼做人?越想越氣,病也就越漸深沉,不幾天,虎彪彪一個京師警備總司令竟活活氣死了。京師有報評載,六國飯店比嗓子,氣死京師警備總司令,這則軼事頃刻間成了轟動一時的大新聞,尹昌衡這個大名在京師,無人不聞無人不知。」

  「哎呀――!」田德明又是歡快地叫了一聲,就像有根歡快的毛刺,直往她春潮大涌的心田裡扎似的,忍不住發出呻吟,讓鄧錫侯心中泛起一絲莫名的妒忌。

  「軍長!」走在旁邊的副官沙玉生提醒,「這段路又窄了。」鄧錫侯這就不再吭聲,走在前面的女人發現山道漸漸陡峭起來,不無擔心地問,「晉康,這抬滑杆的後面腳夫的視線被前面的擋著了,會不會跌筋斗?」

  「不會的,他們會靠報點子走路。」

  田德明不懂報點子是什麼意思,正待要問,身下滑杆已至峰迴路轉處,要上橋了。只聽前面的腳夫挑聲夭夭地唱:「人走橋上過。」

  後答:「水往東海流」。兩人配合得絲絲入扣,安全過了小橋。

  前面腳夫又喊:「懶洋坡」。後面應:「慢慢梭。」走到拐彎處,前唱:「彎彎拐拐龍燈路」,後應:「細搖細擺走幾步」……在風趣押韻,一報一應,一唱一和中,腳夫們腳步吻合,走山路如履平地。

  上了一個山,田德明又問青城山得名來由。

  「這青城山古名赤誠山。」鄧錫侯說,「《名山記》曰:『其上有崖含赤壁』,就是指的青城山。其實,『赤城山』與青城山毫不沾邊。你看此山,林密彎急,移步換景。你不覺得青城山處處曲徑通幽,遠離塵囂,格外幽靜秀美嗎?」

  田德明連聲點頭:「是的,是的。」

  「青城之幽、峨眉之秀、劍閣之險、三峽之雄並稱為蜀中四大景觀。是誰第一個將青城山用一個『幽』字作概括的呢?」說到這裡,鄧錫侯賣了個關子,「等會兒到天師洞你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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