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狼」與「狽」的末日
2024-10-04 13:34:21
作者: 田聞一
這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時分,也是成都入冬以來最冷的時分。在林木蓊茂黑夜籠罩的少城公園深處,利劍般矗立的「辛亥秋四川保路死事紀念碑」下人影憧憧。石少武、柳如寇塞在嘴中的臭綁腿布已被掏出,他們被分別綁在碑下的一棵桉樹上。上尉連長歐陽玉生已得到師長命令:儘快處生死這兩個畜生。
夜幕中,傳來霍霍的磨刀聲。
被捆綁在樹上的石少武明白,他和柳如寇已經死到臨頭。開車逃回的司機肯定立刻就將他們被捕的情況報告了,這麼大的事,沒有人敢於隱瞞,自然會立刻報告給他的乾爹、軍長劉文輝。可是,幾個小時過去了,街對面自己的部隊竟沒有一點聲息。是乾爹劉文輝不要他,不管他了?他越想越感到恐懼。
人,都有兩面性,石少武更是如此。如果他還是當初的土匪,山大王,那死也就是死了。但是,現在不同了,他是24軍赫赫有名的混成旅旅長,這次「省門之戰」的第一功臣,馬上就要晉升為師長少將了。他還年青,前程遠大,好日子才剛開始。他不想死,也害怕死。
完了,完了!他想,我石少武大江大河都走過來了,不想竟栽在了一條陰溝里,他不服。他想設法逃脫,再設法加倍報復。因此,這會兒,他一反以往,在29軍曾南夫師上尉連長歐陽玉生和他率領的夜巡隊面前哭哭啼啼,裝出一副可憐相,好話說盡,請求饒他不死。說是,只要饒他不死,要他做什麼都肯。要多少錢贖命,可以;要他帶隊伍反水可以,甚至連夜帶人去逮劉文輝這個雜種,也不成問題……說到最後,石少武連自己說些什麼都不知所云了。而背剪綁在另一棵樹上的柳如寇自知必死,低著頭什麼也不說。
「哼,不要說廢話了!我們都不想同你說了。」上尉連長歐陽玉生走上前去,指著被五花大綁的石少武大罵,「你狗日的以為劉文輝要來救你嗎,咋還不來呢?失望了吧?害怕了吧?害怕也不行!你狗日的罪有應得,死有餘辜。我歐陽玉生饒得過你,成都市60萬人也饒不過你。我只問你一句,成都人背後是咋個稱呼你的?」
石少武很懵懂地看著上尉連長歐陽玉生,那樣子似乎並不知道成都人背後如何罵他。
「石絕豬子(種豬)、天下第一騷棒!」旁邊有個兵給他叫明。嘩地一聲,站在連長周圍,看石少武一副狼狽相的夜巡隊官兵們全都大笑起來;他們笑成都人這些話比喻得形象、有力、貼切、夠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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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讓你也死個明白。」上尉連長歐陽玉生看了看綁在另一棵樹上,垂著頭的柳大麻子,「柳如寇,你曉得吧,成都人是如何稱呼你和石少武兩人的?」
柳大麻子緩緩抬起頭,借著曦微的月光看著面前英姿昂藏的29夜巡隊隊長上尉連長歐陽玉生,一副不知所以,等候回答的樣子。
「狼與狽!」上尉連長歐陽玉生說得一字一頓,「石少武是狼,你柳如寇就是專門給這條狼出壞主意的狽。你可能不曉得狽是個啥子東西,有多麼壞吧?反正現在還有點時間,我就講給你聽聽,讓你也死個明白。」看來上尉連長歐陽玉生是讀過些書的,他講得原原要本,「這是一個典故。說是一個上山打了許多柴的人回家時,已是黃昏時分,平原上四周無人,他被一群狼包圍了。這人將挑在兩個大筐子裡的柴倒在地上,堆成一個小小的柴山,他爬上柴山,一邊呼叫救命,一邊拿起扁擔自衛。狼上不去,上去一隻被他打一隻下來。不一會兒,群狼背來了一個怪物坐在一邊當教唆犯,怪物似狼非狼,似豬非豬,走不動路。這個怪物就是狽。狽專門給狼出壞主意,只見頭狼走過去,附耳在狽嘴邊聽一陣說,這就指揮群狼上前,將柴一根根叨走。這招真毒。就在柴堆搖搖欲墜之時,在打柴人拼命呼救之中,一群人聞訊趕來了,群狼逃走,慌急間丟下不能走路的狽。狽被活捉,被人殺死褪皮,煮熟下酒,肉不好吃,只有耳朵尚可。可惜,你這隻石少武的人狽,不如那隻狼的狽。狼的狽的耳朵可以用來下酒,你呢,完全沒有用處,死後比狗屎都臭。」
柳大麻子聽後想了想,什麼都沒有說,又緩緩低下了頭。
石少武開始反彈,他意識到了必死無疑,求人無用,匪性大發。被五花大綁在大樹上的他,又跌又絆又罵,竭力掙扎,披頭散髮,像頭已經落入陷阱卻想竭力掙扎逃脫的狼。「歐陽!」石少武破口大罵,「老子認得到你。老子死得不服氣。你蝦子整死我,我石少武到陰間也要拿你去墊背!」
「說說那麼多撈球,看我的!」已經磨好了刀的大塊頭班長任水生,手提一把磨得鋒快的大刀從夜幕中走了上來,上尉連長歐陽玉生給他示了個意。任水生走到柳大麻子身後,伸出左手在他肩上猛地一拍,就在柳大麻子條件反射地將頸子一硬時,任水生將手中大刀一舉一掄、斜著狠勁劈下去。暗夜中,只見白光一閃,如一道閃電,呼地一聲向柳大麻子右邊頸子射去。倏然間,柳如寇的一顆大頭就像跳舞一樣,從頸上彈起來,空中一躥,再咕咚一聲落地,借著衝力,骨碌碌滾進了黑暗裡。呼的一聲,熱血從他的斷頸里衝出來,噴濺如雨。
「這個石少武咋處理呢?」有士兵問。
所有的希望在石少武眼前完全破滅了。他破口大罵,罵得不知所云。他已經陷入了一種昏迷狀態,所有的外界事物也正配合著他的絕望情緒:頭上昏暗陰鬱的夜幕,裹在昏暗陰鬱夜幕中的是冷著臉,劍一般刺向天空的「辛亥秋四川保路死事紀念碑」。四周是重濁得喘不過氣來的黑暗。
「人家是旅長,級別不同,總得留個全屍。」上尉連長歐陽玉生說話很幽默,說時手一比。在一邊早就準備好了,塊頭大,力氣也大的汪大成應聲而上,將一端挽了一個結的粗麻繩,往石少武頭上那一截橫空出世的粗枝上一扔,繩子搭過樹枝,吊下來,汪大成將繩子打好結,再往石少武頸上一套。就在汪大成把這打結的繩套套在了石少武的頸上時,另一個兵走到樹後,用手中鋒利的刺刀將石少武捆成了「粽子」似的繩索一一挑斷。汪大成用力一拉粗麻繩,暴風的呼嘯頓時吞沒了石少武最後一聲嚎叫。石少武被滴溜溜提拉而起,吊在了半空,雙腳在空中亂蹬一氣。
「石少武!」上尉連長歐陽玉生站在離石少武不遠處,指著滴溜溜吊在樹上的石少武說,「我們特意給你留個全屍,好讓明天全城的人都來看看你這個專門姦淫良家女子的石絕豬子(種豬)、天下第一騷棒死後的鬼樣子!」石少武在半空中掙扎了幾下,不動了,很快吐出舌頭,死了。
天亮了。
石少武在少城公園裡被絞死的消息,猶如長上了翅膀,很快就傳遍了九里三分的成都城內的數百條大街小巷。人們奔走相告――
「大家快去看啊,石少武在少城公園被吊死了,成了吊死鬼!」
「天作孽,猶有說;人作孽,跑不脫!」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啊!」……
數不清的男女老少,不顧危險,從四面八方、熙熙嚷嚷地湧進了這段時間因為戰亂人們很少光顧,顯得荒蕪冷寂的的少城公園;雖然好些大街上仍然壘著沙袋,架著機槍,24軍與29軍還處於戰爭狀態。
老天也來慶幸。陰霾了多日的成都的天,在這天上午十時左右開了臉,厚厚的雲層後緩緩推出一輪冬陽。給移步換景,儘管已到冬天到處仍然竹木青蔥的少城公園披上了一層金,平添喜慶色彩。在少城公園的標誌性建築――劍一般直指蒼穹的「辛亥秋四川保路死事紀念碑」之下站滿了人。人們看著像死狗一樣吊死在樹上的石少武,無不拍手稱快。一夜過去,吊死在樹上的石少武兩眼鼓凸,長長的舌頭伸在嘴的一側,一臉烏青。好些受過雜種凌辱或家中有人受過凌辱的年輕婦女或是老嫗喜極而泣。有的為泄憤,隨地撿起石頭瓦塊,撿起凡是可以撿到手的一切,邊罵邊朝吊死在樹上石少武屍體上打去。石少武的屍體已經梆硬,被不斷扔來的磚頭瓦塊,打得滴溜溜轉。「辛亥秋四川保路死事紀念碑」下,一時人頭涌動。吊死在樹上的石少武,成了很憋了一段時間氣的成都人的出氣筒。人群涌動,「辛亥秋四川保路死事紀念碑」下,頓時成了一片憤怒的海洋,也是一片歡樂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