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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3:33:59 作者: 田聞一

  1905年,廣西陸軍學堂開學在即。蔡鍔與尹昌衡意氣相投,蔡對尹極為重視相信。首屆陸軍學堂招生,蔡鍔委託尹昌衡全權負責。尹昌衡招生很特別。首屆招生200名,前三名要帶去見巡撫張鳴岐。尹昌衡不出試題,也不讓考生到課堂上應試,而是不厭其煩地傳考生一個個進來,由他親自面試。

  考生收取過半,尚無滿意的。心中正暗嘆廣西無人時,進來一個考生,相貌堂堂,體態魁梧勻稱,有大將風度。尹昌衡心中一喜,問來人姓名。

  

  「白崇禧。」

  「好。」尹昌衡吩咐身邊錄員記下來人姓名,開始提問,白崇禧的回答讓他很滿意。他吩咐將白祟禧取為第三名。竊以為接下來還有好的,可惜接下來的考生,都無有過者,只好降低標準,韋旦明是個美男子,水平也不錯,但總覺得骨子裡缺少軍人氣,無奈,取他為第二名。第一名葉琪,當然也勉強了些。

  考畢,當晚,他帶上葉琪、韋旦明、白崇禧去見張鳴岐。張鳴岐很高興,設宴款待他們。

  宴罷,尹昌衡獨自騎著他那匹火焰駒歸營。月上中天,遠山、近水組成了好一副恬靜幽美的八桂山水畫。正暗自讚嘆間,路邊突然竄出一個青年,伸手捋住了他的馬嚼子。他一驚,正待喝問,那青年忙解釋:「請大人留步,學生是為考陸軍學堂來的。」

  「混帳東西!」尹昌衡大怒:「考試早就完了。軍人以時間為生命,如此大事,你卻如此粗疏,當什麼軍人?」尹昌衡聲如洪鐘,身材高大,又騎在一匹大馬上,很威嚴,以為這樣一番喝斥,那青年必然被轟退。不意青年沉著應對,態度誠懇,說是:「請大人息怒。學生家貧,不得不在外打工謀生,得知消息遲了,緊趕慢趕趕來,還是遲了,請大人鑑諒,給我一個機會。」尹昌衡感到來人身上有股不凡的氣質,注意看去,月光下的青年人,衣著簡樸,高高的顴骨,闊嘴,雖不漂亮英俊,但身上自有一股英豪之氣。他立刻改變了態度,問:「你叫什麼名字?」

  「李宗仁。」

  「好,你考中了。」

  回到營地,副官聞訊趕緊去找梯子,準備在榜尾添上李宗仁的名字。

  「不用了。」騎在高頭大馬上的尹昌衡從副官手中接過墨筆,一陣龍飛鳳舞,在榜尾添上了「李宗仁」的名字。

  多年以後,尹昌衡已在老家成都沉淪,淡出政壇,時為國民黨國防部長的白崇禧有次經過成都專門去拜望當年的恩師。談到當年他一手選出的廣西三傑,尹昌衡說,「你白健生現在天下聞名,就不說了。葉琪英年早逝,北伐之前,因馬受驚他墜馬死於南寧,現南寧有條街就以他的名字命名。這韋旦明呢,怎麼沒有聽說他的事,未必老夫當年看走眼了嗎?」

  白崇禧笑道,「恩師才沒有看錯人。北伐時,我當團長,他當了旅長,是我的上司。可這時他的愛妻去世,韋旦明傷心至極,請長假去旅遊,到了馬來西亞,遇一華裔女郎,兩人很快墜入愛河。到了談婚論嫁之時,女子是當地一華僑巨商之女。巨商對韋旦明說,你的人品我看得起。但這中間有個問題,需要你作出抉擇。我只有這個女,如果你要回國當軍人,我的女嫁了你,戰場上子彈不長眼睛,萬一你被打死,我的女兒年紀輕輕豈不作了寡婦?因此,你若要娶我的女,就要招上我家的門,不能回國去當軍人!

  「韋旦明選擇了後者,現在他腰纏萬貫,妻賢子孝,比我們強得多呢!」尹昌衡聽後哈哈一笑,「老夫早就看出,他雖有軍事才幹,卻是個花命,現在看來果然不錯,證明老夫眼睛有毒。」

  廣西桂林,一時成了四川人才薈萃地。曾作過清廷翰林,有名的道學家顏緝祜、顏楷父子在那裡。清朝四川惟一的一名狀元駱成驤也在桂林。顏楷和駱成驤分任廣西法政學堂的監督和總辦。還有新軍協統胡景伊也是四川人……顏家看上了才貌雙全的尹昌衡,托駱成驤給顏楷的妹妹顏機說媒。顏機有才有貌,大家出身,自然一說就成,並訂了婚約。

  尹昌衡終是不改脾性,在廣西桂林鋒芒畢露,同當地同盟會關係密切;同覃鎏鑫、呂公望、趙正辛等人主辦了《指南月刊》,因言辭激烈,隨時抨擊朝政,被張鳴岐勒令停刊。隨後,張鳴岐發現尹昌衡「傲慢不羈」,「好飲酒賦詩談革命」,「以有志須填海,無權欲陷天」自詡,大為不滿。

  「此處不養爺,自有養爺處」。尹昌衡是個紅臉漢子,主動辭職了。照顧大名士顏楷父子的臉面,張鳴岐為尹昌衡設宴餞行。酒席宴上,張鳴岐告誡尹昌衡「不傲不狂不嗜飲,則為長城」。尹昌衡卻尖鋒相對:「亦文亦武亦仁明,終必大用。」

  宴會後,顏楷代表父親找尹昌衡懇談。著長袍馬褂,衣著整潔,面白貌端的顏楷略為躊躇,神情甚至有些扭怩,他看著未來的妹夫尹昌衡,緩聲問:「你今年二十有五了吧?」尹昌衡說是。

  「你回成都,家父與川督趙爾巽有交情,與你修書一封,想來川督會善待於你。」顏楷又說:「令妹年齡幾近小你一半。依說,你是該完婚了,但一是令妹現在還小,二是現在完婚也不合適。家父的意思是,你回成都後,如果感到衣食起居須人照顧,可以先娶一房側室。」經學大師說完這番話,白皙的臉上湧起一陣潮紅,心中也不平靜。顯然,他並不希望尹昌衡回成都後,先娶一房側室,不由注意打量尹昌衡的神情。

  不意尹昌衡卻回答得很乾脆,他說:「要得!」尹昌衡回到成都,在娶顏機之前,很快娶了一房側室。

  回川前夕,尹昌衡走馬獨秀峰下,賦詩抒發胸中塊壘:

  局脊摧心目,崎嶇慨始終。

  驥心愁狹地,雁過戀長空。

  世亂誰憂國,城孤不御戎。

  臨崖撫忠孝,雙淚落秋風。

  尹昌衡回到成都,川督趙爾巽因顏緝祜的推薦,尹昌衡本人也確實有才,一時卻又無適當位置安置,暫時委為川省督練公所編繹局總辦。軍衡很高,相當於新軍旅長級,在同學中,可謂鳳毛鱗角了。可是,尹昌衡是一個有大志的人,他認為自己被埋沒了,對川督趙爾巽在軍隊中不重視川人,非常不滿。

  1910(宣統二年)的清廷內憂外患,處於大廈將頃之際。西藏上層在英帝國主義支持下,隨時準備叛亂起事,康藏政局不穩,在這個情況下,清廷將整個西南事務交給趙爾巽、趙爾豐兄弟,被清廷倚為「西天雙柱」。川督趙爾巽,為支援時任川康經略使的三弟趙爾豐,將整個一鎮(師)部隊交給了三弟;自己再請准朝廷,量川省物力財力,創建了一鎮川軍。

  這年秋天,川督趙爾巽在成都鳳凰山舉行新軍秋操大演練。

  這是何等壯觀的場面啊!川督在一批有相當品級的文武官員簇擁下,緩步登上檢閱台,鷹揚四顧,極目遠眺,藍天如洗。秀麗青蔥的鳳凰山連綿起伏而去,像一隻展翅高飛的鳳凰,每根瓴毛都閃閃發光。一望無際的川西平原上,綠疇千里,小橋流水,點點村落掩隱於茂林修竹中,猶如一個高明的畫家筆下一副美不勝收的水墨畫。偌大的操場上,一萬餘人的新軍排著整齊的隊列,準備接受檢閱。官兵一律著黃卡嘰軍服,頭戴新式大蓋帽,腳上打綁腿,穿皮鞋,手持新式步機,槍剌在秋陽照射下發出片片眩目的光采。

  總督大人吩咐演練開始。一個個整齊的方隊通過檢閱台,官兵們都向他行持槍禮。步伐整齊有力,這可是從未見過的場面啊,讓所有的文武百官嘖嘖讚嘆。

  趙爾巽端坐在檢閱台上,看得相當專注。他的身材很瘦小,神態卻相當威嚴。在他的身後,簇擁著一群侍衛,他的戈什哈們,戈什哈們一律滿清武士打扮,虎背熊腰,身著缺襟袍,腰佩鯊魚皮鞘長刀,翎頂輝煌。這就與正在台下走過,接受檢閱的新軍形成了鮮明對比。

  在趙爾巽吩咐作南北兩軍對抗性演習後,演習結束了。

  趙爾巽輕輕咳了一聲,用一隻手撫了撫上唇一綹相當長的八字鬍須,輕輕一聲:「尹會辦!」

  「在。」尹昌衡邁著兩條長腿,走出來,端端正正站在總督大人面前。身著軍裝的尹昌衡相當引人注目。他的身量比任何一個在場的人都高,嶄新筆挺的毛料軍服佩少將軍銜,氣宇軒昂。若不是在軍帽下戴了假髮,背上拖一根假辮子,恍然一看,還以為他是西洋哪個國家派來的武官。

  「你來作今天南北兩軍演練的裁判!」趙爾巽有意提高了聲音,為的是儘可能讓所有在場的人聽見。他這樣作,是一箭雙鵰,一是堵四川軍人說他不重視川人的口,二是讓尹長子(尹昌衡因為身量很高,被人稱為尹長子)當眾丟醜。前不久發生的一幕,讓他耿耿於懷。

  不久前,他邀請一干人去督署五福堂坐談。總督大人端正堂上,用一雙有些發藍的貓眼看了一番到會者,說話了。他說話聲音很低,這是故意的。時年64歲的趙爾巽,是個有學問的人,他是同治進士,作過翰林院編修。在他看來,官越大,越應該在舉止上顯得遲緩,這叫「大智若愚」。說話聲音壓得很低,以顯示其從容。

  他嗟嘆道,並非他有意冷落川人,而是川省軍事人才奇缺,不得不借用外省人。總督大人正侃侃而談,坐在後排的尹昌衡突然站了起來,馬靴啪地一叩,喊操似地大聲說:「稟大帥,四川有的是軍事人才!」好傢夥,聲震瓦屋。在坐的大員們好些都還不認識尹昌衡,調頭看去,紛紛交頭接耳:「哪裡來的這個膽大包天的新毛猴啊?!」

  倒是總督大人沉著,他用那雙倒眯不眯的貓兒眼中射出來的兩道令人莫測的閃光,看著尹昌衡,同時用手理著垂在唇角兩邊長長的八字鬍,略帶笑意地問尹昌衡:「依你看,哪個是四川的軍事人才呢?」

  「稟大帥!」尹昌衡說:「昌衡就是人才,周道剛也是人才。」趙爾巽當然知道,時任四川陸軍學堂監督的周道剛,也是日本士官學校畢業的,比尹昌衡早三期,四川雙流縣人。

  「新毛猴」的突然發難,差點讓總督大人下不了台,好在趙爾巽身邊幕僚成群,有的是插科打諢的「油子」,這些人巧妙地將事情抹平,總督大人卻記在了心中;尹昌衡一下在川軍中出了名。

  站在總督面前,尹昌衡很內行地,令人信服地對總督大人心中評價很高的南北兩軍對抗性演習進行了批評,完了,這樣結論道:「這種演習形同兒戲,完全是花架子。也幸好是演習,如果這樣搬到戰場上,是必敗之道。」尹昌衡將兩軍協統陳德麟、施承志批得體無完膚。兩人漲紅了臉,羞愧得如果地上有個洞,都想鑽進去。站在總督大人身後的好些官員們,偷覷總督大人的臉色,不知所以。幸好趙爾巽有些肚量,他雖然神情有些赧然,卻含混不清地說,好好好。然後,吩咐大擺酒宴慶祝。

  趙爾巽優待軍人,按品級,尹昌衡坐得離總督大人應該很近,然而,他卻故意坐得離山離水的,一個人喝悶酒。總督大人應酬著,一雙貓眼忽睜忽閉,卻暗暗注意著尹昌衡的一切。

  在萬人仰慕中,總督大人站起來致詞。他說:「爾巽來川兩年,迄無建樹。現今縱觀天下很不太平,可謂外憂內患。西方洋人對我大清壓迫,日甚一日。國內土匪猖獗,越漸橫行。所幸者,兩年來,爾巽殫精竭慮,且得諸君幫襯,終於建成一鎮新軍。爾巽特為四川喜,為四川賀!」說完,將斟滿酒的杯子高高舉起:「來,大家滿杯!」

  台上台下,文官百官和新軍上萬官兵一律舉杯,賀聲盈耳地幹了杯。

  只有尹昌衡,很不情願地站起來,卻拒不舉杯。

  待大家落坐後,趙爾巽拖長聲音喊:「尹會辦!」

  「在。」尹昌衡應聲而起。

  「本督知道你酒量很好,以善飲出名。」趙爾巽用那雙貓眼盯著尹昌衡:「剛才大家都高高興興站起,同本督舉杯。獨有你悶悶不樂,拒不舉杯,不知你有何心事?」

  尹昌衡心中暗暗一驚,不諳總督大人將自己的一舉一動都看在眼裡,說:「心事倒沒有,不過部下生性愚鈍,大帥方才說的話不懂,正在思量。所以忘了舉杯,失禮之處望大帥鑑諒。」尹昌衡想敷衍過去,話也說得得體。趙爾巽卻不依不饒:「剛才本督說的話,句句通俗易懂。你卻不懂,有哪句不懂,你說出來。」

  尹昌衡這就心一橫,說:「剛才大帥說為四川喜,為四川賀。不知大帥有何事值得喜,值得賀?」

  「本督為四川建了一鎮新軍,對外,可衛國,對內,可防匪剿匪,難道不值得喜,不值得賀!」

  尹昌衡望了望台上台下所有人都注意著他和總督大人的論戰,性情使然,他決心把這場論戰進行下去,直到勝利。他說:「四川哪有那麼的匪?至於說到衛國,這鎮新軍根本不可用。」

  「此軍不可用?」向來沉得住氣的趙爾巽勃然變色,厲聲喝問:「此話怎講?」一時,台上台下,鴉雀無聲。

  尹昌衡見狀,又想敷衍,他說:「因為我們新軍的裝備落後了些。」

  「裝備、槍械落後了些?這好辦。待省財政好轉,立刻更新。」趙爾巽說時冷笑一聲,窮追猛打:「不過,這不是尹會辦的真心話吧?」

  既然躲不過了,尹昌衡乾脆挑明:「竊以為,千軍易得,一將難求。漢朝晁錯說過,『將不知兵,以其兵與敵也。主不擇將,以其國與敵也。』大帥只知練兵不知選將,所以職幕以為,大帥的新軍不可用。」

  「好,這才是你的真心話。」總督大人說到這裡,又是冷然一笑,當眾發問:「依你看,誰才是將才?」

  「既然大帥這樣問,職幕也不敢隱瞞,部下就是將才。」

  「好,還有誰是將才?」

  「周道剛也是將才。」

  「你們都是將才,本帥不會埋沒你們,本帥一定會量才錄用。」趙爾巽說時提高了聲音:「還有誰是將才?」

  「沒有了。」尹昌衡說了這句,頓時場上大嘩。占新軍中絕大多數的川籍官兵喜形於色,交頭接耳。川軍中,協統以上的軍官,只有周道剛一個,其餘協統以上的軍官,都是外省籍。外省籍軍官則憤憤然。

  「你如此說,是不是因為你和周道剛,都是朝廷保送去日本士官學校的留學生?」趙爾巽又問。

  「這是一個原因。」

  「那他們不是嗎?」趙爾巽指了指陳德麟、施承志等。

  「是,他們也都是留學日本士官學校生。」

  「都是朝廷選送日本的東京士官學校畢業生,為何就你尹昌衡和周道剛是將才,他們就不是!」

  「請問大帥!」思維敏捷的尹昌衡在這裡來了個逆向思維,反問:「宋朝的李綱是何出身?」

  「狀元出身。」趙爾巽瞪大了一雙貓眼,他不明白尹昌衡為什麼這樣反問。

  「秦檜呢?」尹昌衡接著又問,總督大人恍然大悟。

  「文天祥和留夢炎呢?」見總督大人不理,尹昌衡自問自答:「他們都是狀元出身。可留夢炎降了元朝,秦檜是出了名的奸臣。文天祥至死不降,留下了『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漢青』的千古絕唱。大帥完全以資格論人,豈是求才之道?」

  博學多識的川督當眾裁在尹昌衡手裡,簡直氣昏了,下不來台。大員們趕緊上去解圍,說是「尹長子酒吃多了,打胡亂說一氣……」周道剛等人趕緊將尹昌衡拉走了。以後,在川軍中人氣很高的尹昌衡,終於風雲際會,成了一顆快速升起又快速落下的將星。

  就在尹昌衡後來登上大漢四川軍政府都督職,快刀斬亂麻地鎮壓了趙爾豐發起的軍事政變之後,打馬在街上遊行,游到少城祠堂街時已是萬人空巷,人們都爭相出來瞻仰騎在一匹火紅雄駿上的年僅27歲,雄姿英發的尹都督。他卻於萬人之中很敏銳地捕捉到了一雙明如秋水,對他傳遞愛意的眼睛――祠堂街上,一家成衣鋪前,一個年輕貌美而又春情難耐的少婦,站在一根高凳上向他瞭望。他心中有數了,回到皇城軍政府所在地,他馬上要他的師爺是夜去請那家成衣鋪的少婦到軍政府「上班」。天下事無奇不有,那年輕貌美春情難耐的少婦丈夫,那家成衣鋪老闆正好是個陽萎,正為對付不了妻發愁,想如此一來,既可以得到一筆錢財,又可以討好尹都督,還可以躲過一段時間性慾旺盛的妻的追索,何樂而不為。

  聽師爺這一說,那家成衣鋪老闆很高興,竟然說「既然都督大人有心,小民願盡交務」。當時郭沫若的大哥郭開文在軍政府中任交通部長,後來,郭沫若在評價尹昌衡的風流軼事時,曾經不無幽默地這樣說,「尹昌衡有個三段論,即:自古英雄愛美人。昌衡是英雄,所以昌衡愛美人。」

  尹昌衡誅殺趙爾豐前後,更是驚心動魄的。

  當時,在辛亥革命前夕,局勢一片混沌,清廷搖搖欲墜,處於歷史夾縫中的趙爾豐為自身計,名說向軍政府交了權,但只當了十二天軍政府都督的蒲殿俊等立憲派人相當軟弱,在同趙爾豐談判時,答應他交了權仍然可以住在督署里,而且身邊照樣可以擁有他從康藏帶出來的三千百戰精兵。

  尹昌衡接替蒲殿俊當上軍政府都督後,清醒地意識到,如果不解除趙爾豐的武裝,不審判趙爾豐,新生的政權就沒有威信,隨時都有倒塌可能。尹昌衡這就設計施計。那天,成都和平街尹府迎賓館張燈結彩,大肆張揚,二十七歲的四川省軍政府都督尹昌衡與大名士顏楷之妹顏機舉行婚禮。

  一早,迎賓館門外各種車輛便熙來嚷往,熱鬧非常。軍政大員、達官貴人絡繹而入。雕樑畫棟的大花廳內,彩禮堆成了山;箋花宴擺了幾十桌。

  尹都督是新派,民間迎新的好些繁冗禮節都免了;但拗不過兩家老人,新娘坐花轎這一項沒有免。天剛亮,尹太夫人便派出了聲勢浩大的迎親隊伍去顏家接新娘。有抬花轎的,有打鑼敲鼓的,有拿花鳳旗、放鞭炮的……浩浩蕩蕩共約百人。一路上,他們將鑼鼓打得喧天響,竭盡張揚,引得長街上千人百眾爭相觀看。

  迎親隊伍到了顏府。在鞭炮齊鳴,鑼鼓震天聲中,八個頭戴喜帽,身穿綠綢短褂,前後白洋布背心上各綻有一幅冰盤大小,繡有飛馬圖案的轎夫,共八抬八扶;將花轎抬進門,半截放進堂屋。新娘顏機也是新派,免了鳳冠霞披、紅綢頂蓋;身著一件華貴的花綢夾旗袍,大大方方先在堂屋裡參拜了祖宗神位,再拜辭父母,這才上了花轎,八抬八扶,吹吹打打,出了顏府,一路吆吆喝喝到了尹府迎賓館。

  在吹鼓手們吹打出的輕快、活潑的民間樂曲聲中,身著長袍馬褂,頭戴插有金花博士帽,身背大紅緞帶,胸前別有一朵絨做大紅花,一副傳統中國打扮的尹都督滿面喜色,迎到門外,捲起轎簾,扶出新人;在鞭炮齊鳴,鑼鼓喧天聲中,一對新人手挽手進了紅漆大門。

  一對新人剛進花廳,幾十張箋花桌后座無虛席的客人們鼓起掌來。一對新人站在席前向客人們致意。嘖嘖,真是郎才女貌,真資格的英雄配美女!客人們熱烈議論起來。都是第一次見新娘。她要比新郎小十多歲。站在長身玉立的新郎身邊,顯得嬌小玲瓏,清秀端莊,冰清玉潔。一條質地很好的滾花鵝黃暗花旗袍恰到好處地勾勒出她身姿的苗條豐滿。烏黑豐茂的頭髮在腦後挽成一個髻,越發襯出她皮膚的白皙,五官的秀麗。她側著頭,微微靠著丈夫的肩,一雙又大又黑的眸子裡,有幾分憧憬,有幾分驚喜。整個看去,顯得神態嫻淑,雍容華貴。

  新郎雖身著長袍馬褂,披紅戴花,喜氣洋洋;但那筆挺的身姿,昂藏的舉止卻處處透露出非比一般的身份。

  結婚儀式想像不到的簡潔。新郎發表了簡短的歡迎詞和來賓致詞後,司儀便宣布上席。按照傳統的規矩,新婚夫婦款款而來,挨桌向客人們敬酒時,司儀宣布了一個驚人的消息;說是趙爾豐派他的兒子老九、老四雙雙送來賀禮!客人們注意到,新郎聞訊含笑頷首點頭。這就引得客人們紛紛交頭接耳,議論紛紛:趙爾豐送禮,尹都督收禮!這件事說明大局已定,干戈化為了玉帛,錦城已離戰亂遠去。接下來,成都又該是歌舞昇平,再現「溫柔富貴之鄉」的繁榮與寧靜。

  正當客人們紛紛起立,高舉酒懷,為這對珠聯璧合的新人大唱讚歌時,不明究里的徐炯(字子休)來了;他一來就大煞風景。

  這位執教四川高等學堂,出任過日本留學生監督的名士,穿一件灰不灰藍不藍的舊布袍,當場喝問尹都督――

  「尹昌衡!你這個時候結婚?我看你是腦殼發昏!趙爾豐在那裡虎視耽耽,要你的命。」

  偌大的花廳里,頓時清風雅靜。

  「言重了,徐先生!」新郎笑道:「我已經同趙爾豐說好了,沒事,請放心。若其有啥子不放心,我們三天後再談。今天是我的大喜日子,請先生入座吧!」

  「三天?」徐炯不依不饒,冷笑一聲:「恐怕三天後趙爾豐早已砍了你的頭!不過,你砍頭也還值得,畢竟當過幾天都督。我們這些替你打旗旗的人喃,是白白陪你死……」徐炯在那裡說得白泡子濺,尹都督的脾氣卻好得很;手莽搖,只說:「不會,請放心!」梭在後面坐著的趙老九、趙老四怕火燒到自己頭上,趕緊溜了。張瀾等人見徐炯鬧得太過份,趕緊上前,將暴怒的徐子休勸了出去。

  迎賓館後院,一張張八仙桌後坐的都是軍官。他們濟濟一堂,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嬉哈連天,熱鬧非常。尹都督特別關照過:「不必送禮。營以上的軍官務必給個面子――吃請!」

  夜漸深。尹都督派人來傳話:「軍官們都不要走!他要同大家見面,有要事說。」軍官中有細心的發現,花園前後都是站了崗的。

  夜晚十一時,尹都督送走了客人,匆匆跨進後花園。軍官們趕緊起立,新郎倌神色陡變,異常嚴峻,他下達了當夜抓捕趙爾豐的命令,並作了精心布置。

  那天晚上,趙爾豐病了,病得很紮實,是軍政府的大炮聲將他震醒過來的。

  「出了什麼事?」趙爾丰情知不好,撐起身來,靠在床頭,強打精神。

  「落黑以後!」髮妻抽抽泣泣:「軍政府調大兵將督署圍得水泄不通;並灑進大批傳單,人心惶惶……」並給他看了傳單。

  就著微弱的燭光,趙爾豐抖索著手接過傳單看下去:「軍政府今夜集合數萬精兵捉拿趙爾豐。所取只趙逆一人,與諸君無關。你們如深明大義,將趙爾豐捉出來獻者,官升三級,兵有重賞。如因是舊長官,不願叛他,可由下蓮池撤退,聽候軍政府整編。」

  趙爾豐看完傳單,兩把撕得粉碎。一張鬍子把叉,因發燒而腓紅的瘦臉上豹眼環張;他喝道:「叫田總兵來!」聲音嘶啞。

  「田征葵已經腳板上流油――溜了!」兒子老九小聲說。趙爾豐聽了這一句,頓時氣得說不出話來,仰在床擋頭喘氣。這時,大炮響了。「轟,轟!」一道道金蛇似的炮彈,犁開夜幕,帶著可怕的嘯聲,「呼、呼!」地掠過院子。頓時,只聽院中人聲嘈雜,腳步聲雜踏,如決堤洪水向下蓮池方向跑去。顯然,署中三千邊軍在爭相逃命。

  「我命休矣!」趙爾豐長嘆一聲,氣喘吁吁。

  「爹爹,我們扶著你撤吧!」兒子老四趨步上前。,趙爾豐連連搖手制止。他喘過氣,頭靠床頭,忽閃閃的燭光下,直勾勾地看著兩個兒子,神情是從來沒有過的專注。但是,這種種傷時感懷的柔情,隨即為一種決絕之情所代替。

  「來!」他向老四招了招手,聲音悲戚,「我給你說!」

  「爹爹,你說!」老四「卟咚!」一聲跪在他的面前。

  「趕快帶上他、她們!」趙爾豐吃力地用手指著小兒子、老妻和妾:「帶上他們快去東北,投靠二伯……」

  「我們不能丟下你走!」屋內至親失聲痛哭。

  「再不走,就都完了!」趙爾豐說著猛然掀被,一骨碌而起;氣得在地上跺腳。老妻和來龍都堅決不走。趙爾豐這會兒定定地看了看跟了他一輩子的老妻李氏,髮妻年輕時的音容笑貌,這會兒在趙爾豐眼前煙雲般地流逝,心中自有無限感慨。這個時候沒有任何人會想到,多年以後,趙爾豐的妻子――出身陝北名門的李氏的侄子李鼎銘,因為提出了「精名簡政」受到毛澤東的高度讚揚而天下聞名,並擔任了當時陝甘寧邊區的副主席。

  趙爾豐不再勉強髮妻和來龍;但逼著老四、老九快走。

  最後的時候來到了。

  趙爾豐由來龍扶著,堅持把老四、老九送到後門。情知這是訣別,兩個兒子雙雙向他們跪下作別。他們兄弟一聲「保重!」出口,老妻失聲痛哭。還是來龍沉著,她手腳利索;已為他們弟兄打好了包袱、裝了足夠的盤纏。漆黑的夜幕中,趙爾豐哆嗦著,伸出一雙熱得燙人的手,上前一一扶起兩個兒子,緊緊拉著他們的手;貼近看了看他們的面容。然後,猛然丟手,手一揮,大喝:「快走!」兩個兒子相跟著快步出了後門;隨即,雙雙融進了黑夜。

  趙爾豐心上這才一塊石頭落地;又象渾身被抽了筋。來龍未扶穩,他踉蹌一下,退後一步,靠在一棵桂花樹上。這才發現督署內,他賴為干城的三千精兵,從上至下,跑得一個不剩。側耳靜聽,炮聲早已止息;偌大的督署里,靜得嚇人。富有作戰經驗的他當然知道,一張死亡的網正在向他收攏來!留戀地再次環視自己輝煌過的督署。此時,黑夜深沉,寒風呼嘯,落葉敲窗……有一種說不出的悲涼悽慘簫索。

  他讓老妻和來龍扶著,回到臥室。他堅持要老妻和來龍躲到一邊去。說是,軍政府是衝著他來的;不關她們的事。在這,就會禍及她們。再說,一會兒,那些軍人動手,很嚇人!他也不忍心她們看……結果,只勸走了老妻。

  熄了燈。趙爾豐靜靜地躺在床上,大睜著眼睛,望著莫測深淺的黑夜。來龍跪在腳踏板上,依偎在他身邊;用年輕姑娘一雙青春飽滿的手,將他一隻滾燙的青筋飽綻的老人的手緊緊地握在手中,貼到臉上。她儘可能地用自己的愛心、溫情去安慰、熨貼一個行將走完人生歷程,走上絞刑架的年過花甲的老人。

  「大帥!」決心以自己年輕生命作賭注的藏族姑娘來龍,一邊悄悄從身上拔出進口德造二十響駁殼槍,張開機頭,頂上子彈;一邊喃喃細語。她說的話很樸實很動人很溫情:「大帥,我保護你。有我來龍就有大帥你!」

  「來龍!」趙爾豐這個時候還在堅持:「你走!你還年輕,犯不著同我一起死在這裡。」

  來龍不依:「臨別姆媽,她要我好生服伺大帥。我們藏人說話說了算,一片真心可對天!我來龍生是大帥的人,死是大帥的鬼。」來龍這一番出自真心的話語擲地有聲。稍頃,黑暗中響起了輕微的啜泣聲。是誰在哭?啊,是號稱「屠戶」的趙爾豐大帥在哭,這是來龍第一次聽見大帥的哭聲。而且,哭得是如此傷心?俠肝義膽、溫柔多情的藏族姑娘大大驚異了。

  有雜踏的腳步聲由遠而近。腳步聲輕微、警惕,似一張捕魚的大網在漁夫手裡開始收攏,緩緩拉起時,帶著的水聲。來龍放開大帥的手,轉過身來,隱身黑暗中,警惕地執槍在手,睜著一雙明亮的大眼睛,竭力看穿夜幕,尋找著就要出現的敵人。

  「咚――!」地一聲,趙爾豐臥室門被踢開了。曦微的天幕背景上,只見一個黑影一閃;一個手握鬼頭大刀的敢死隊員一下闖了進來。

  「砰!」來龍手中的槍響了,那個衝進來的黑影應聲栽倒在地。

  「砰、砰!」紅光一閃一閃,外面敢死隊員也開槍了,吸引了來龍的注意力,而這時,臥室後門的一扇窗戶無聲地開了。一個高大的身影像片樹葉,輕盈地飄了進來。來龍聞聲剛要轉身,一道白光閃過,敢死隊隊長陶澤昆手起刀落,來龍姑娘頓時香消玉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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