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秘密:左手做的事也不能讓右手知道
2024-10-04 13:32:23
作者: 田聞一
四川兵工廠,位於成都九眼橋附近,占地廣宏。這是民國以來,任何一個四川軍閥都垂涎,一心想摘到手的紅果子,而這個紅果子現在被29軍軍長田頌堯掌握在手中。1925年,據成都有年,一心想當四川王,發動了統一全川之戰的國民政府20軍軍長楊森,被「保定系」三巨頭――24軍、28軍、29軍軍長的劉文輝、鄧錫侯、田頌堯聯合21軍軍長劉湘,四方合力,將楊森打敗,趕出成都,趕回了他的老家廣安一帶,占很小一塊地盤苟且偷生。四家同時揮師進入成都,好在這時,劉湘接到了「中央政府」委他為四川軍務善後督辦的任命,獨自去重慶經營他的川東地盤去了。在成都,劉文輝、鄧錫侯、田頌堯三家成立了一個「三軍聯合辦事處」,三方依進城時的實際控制線劃分了防區。四川兵工廠雖在田頌堯手上,但這並不等于田頌堯就有了對這家全川最大、歷史最早,設備最好,基本上可以配套生產槍枝子彈的兵工廠有任意開工生產的權利。四家約定,廠里所有原先生產的武器彈藥一律就地封存,兵工廠要開工生產,也得四家一致同意。但誰都明白,如四川一句俗話所說: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腳的?四川兵工廠既然在田頌堯手上,他能有不偷偷揩油的?當然,田頌堯也只能偷偷揩油而己。劉文輝、鄧錫侯有事無事都愛去那裡轉轉,看看。倒還不是他們對田頌堯有多麼的不放心,因為他們在廠里都安有內線,兵工廠一有響動,絕不可能瞞過他們。只是,帶兵的將軍,沒有一個不愛武器的;這是一種類似母親與兒女臍帶般關聯的一種天然的感情。
四川兵工廠,最先是清光緒初年,由四川總督丁葆楨建起來的,後來到川督錫良手中,有些擴增。一條生產線購自德國著名的克虜伯兵工廠。時下看來,雖落後了些,但設備尚完好,能造七九式步槍及子彈,還可以造一般的小型山炮。如開足馬力生產,一月可造三、五萬支步槍,子彈三、四、十萬發,用這些武器裝備一個團不成問題。
就在這天上午,他去四川兵工廠轉時,恰好遇上去兵工廠找總辦王子重兜售武器的日本軍火商岩崎。幾乎同所有重量級的日本商人一樣,岩崎身材矮胖墩實,穿西裝打領帶,腮上鬍子颳得發青,戴一副寬邊黑色玳瑁眼鏡,能說一口流利的北平官話;還能說一口椒鹽的有成都味的川話。
岩崎先是在他們面前竭力鼓吹、兜售他們兵工廠剛剛研製出來的,並且業已裝備到日本陸軍的一種據說不同凡響、威力巨大的三八大蓋步槍。聽矮胖子岩崎一說步槍,他當即就笑了,指了指岩崎的鼻子,再指指自己的鼻子,不無諷刺地說:「遠道而來的岩崎先生,你可能不知道吧?我,還有王總辦,都是軍人出身。別的不敢說,對步槍,我們可說是太熟悉不過了。俄國的趴耳朵槍(俄國步槍的槍栓是往下趴的,當時被好些人稱為趴耳朵槍)、英國的毛瑟槍……我們就是閉上眼睛,都可以隨意折卸下來再安裝上去的。你這個是,這個是……哈哈!」他這個「哈哈」沒有說出來,耐人尋味。潛台詞是,你這個日本軍火商在我們面前談步槍,簡直就是在木匠的祖師爺魯班門面前耍斧頭一樣的小兒科。
當日本軍火商,矮胖子岩崎聽王子重介紹,原來這個當面嘲笑他的小個子男人,就是24軍軍長兼四川省政府主席劉文輝時,覺得找到了大買主,立刻肅然起敬,眼睛頓時就亮了,賊亮賊亮的目光透過鏡片,將嘲笑他的劉文輝看了好一陣。馬上表現出了明顯的尊重和尊敬,趕緊對他鞠躬,上前,掏出名片雙手奉上等等,日本人的虛禮是很多的。當這一切過場做完後,自認為對中國將軍心態有一定掌握的日本軍火商,試探著對劉文輝展了幾句四川言子――
「沒有金剛鑽,豈敢來攬磁器活!捨得寶來寶調寶,捨得珍珠換瑪瑙!」
「好好好。」劉文輝愛聽四川言子,當即就笑了:「不諳你這個日本人,還會展幾句我們四川言子。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你說的啥子凶得了不起的三八大蓋槍帶來沒有嘛?帶來了就當場演示一下給我看。」
「那是,那是。」岩崎點頭如搗蒜,隨即叫他的副手拿來一個箱子,打開,取出槍械,現場組裝好了,遞到劉文輝手上接受評論。劉文輝接槍細看。這種步槍外觀上比一般步槍要長大一些,鋥亮發藍的槍管上,上了一把雪亮的刺刀,顯得特別有殺氣。槍栓上包有一個大大的防灰蓋。草草一看,與一般步槍相比,也沒有多大的差別。
接下來到靶場試槍。一試,劉文輝服了,也驚了。
這種步槍,有效射程達四至五公里,而且後挫力小,穩定性也好。劉文輝端起槍來,眼睛一瞇,三點一線對準靶標,屏住呼吸,用右手食指,將槍機輕輕一勾――
「咔――蹦!」槍聲響起,是清脆的二聲,前抑後揚,一聲短一聲長。他打了三槍,槍槍都中目標。
他看上了這種槍,問了價錢也化算,決心大量購買來裝備他的24軍。四川兵工廠總辦王子重看出他對這批日本軍火有興趣,這就延請到客廳坐談。岩崎從助手手中接過一個厚厚的三倒拐大黑皮包,嘩地一聲拉開拉鏈,將一迭資料攤在桌上,不厭其煩向他作了介紹,除了三八大蓋槍,還有飛機、各種門類的大炮……劉文輝首先看上了飛機。川軍中只有劉甫澄(劉湘字甫澄)有十二架從德國採買回來的雙翅膀的飛機,岩崎兜售的飛機,性能比劉湘的好,價錢也要低,他決定買20架日本戰鬥機,還有大宗的三八大蓋槍及子彈。岩崎又介紹說,他們廠生產的子彈都是七九式的,步槍機槍通用,而且出廠五年的子彈一律半價。岩崎還說,劉軍長你剛才試槍用的子彈,就是這種出廠五年的子彈,很化算的。我們廠生產的子彈,填的炸藥絕對十成,成色包足,不像你們中國的一些兵工廠,哪怕就是你們中國最好的漢陽兵工廠造的子彈,裡面填的炸藥也只有七成。日本軍火商一口一個「你們中國」如何如何,沒有一句好話,很傷他的自尊心,不由心中火起。不過下細想想,人家說的也是事實,火就沒有發出來,一口氣吞了。劉文輝偏起頭,看著日本軍火商頂了一句:「無奸不商,你把你們這種子彈說得那麼好,我肯信,都有這麼好嗎?」不意日本軍火商並不動氣,看出他對這種子彈有興趣,拍著胸脯說:「如果質量有問題,我包退包賠!」並指著有關條款給他看,說明條款中有規定,如果他們兵工廠的產品質量有問題,不僅包退,而且包賠,賠得還多。三菱兵工廠在世界上有相當的榮譽。這點,劉文輝是知道的,也是放心的。日本軍火商這話,他相信。
他當即在心中盤算了一下財力,決定傾其所有,向岩崎購買20架飛機,至於步槍及子彈,那就以數十萬支、發來計算了!但當著田頌堯的人,四川兵工廠總辦王子重,他當然不會明確表態。他知道,不要說買,等一會兒,他前腳一走,他到四川兵工廠的點點滴滴,一言一行,田頌堯、鄧錫侯就會知道得清清楚楚的。向日本軍火商購買武器,這是一個秘密,既然是秘密就不能讓任何人知曉。他記得,蔣介石說過一句話:「秘密,就是左手做的事也不能讓右手知道。」誠以為然,老蔣這些地方著實高明。
如此價廉物美的日本軍火,肯定鄧晉康(鄧錫侯字晉康)田光祥(田頌堯字光祥)也是要買的,肯定他們都在背後找了岩崎,這是必然的。任何一個手握兵權的將軍,對武器都有一種天然的愛好、追求、嚮往。況且在這鹿死誰手,都急需好武器之時。但諒死鄧晉康拿不出多少錢來買,鄧晉康的地盤就只有那麼大,只管轄了郫縣、灌縣及周圍團轉幾個縣,部隊也只有四萬人左右;田頌堯要好一些,成都是他的行轅,軍部設在三台,轄綿陽、中江、閬中、德陽、廣元、南部、蒼溪等川北22縣,部隊約六萬人。但無論田光祥、鄧晉康,抑或是劉甫澄的財力,都無法同他劉自乾匹敵。
「貴了,貴了!」在四川兵工廠,在日本軍火商面前,他不說買,也不說不買,只是一味喊貴。
「我們廠生產的軍火,敢說是全世界同類產品中最為價廉物美的!」又矮又胖的日本軍火商岩崎聽他喊貴,有些著急,又不厭其煩地將他們廠生產的諸如三八大蓋槍,各類大炮、飛機等,逐一同世界著名的兵工廠,如德國克虜伯兵工廠生產銷售的同類產品,在性能上價格上進行了比較。儘管在現場他百般掩飾,四川兵工廠總辦王子重還是看出了他的心思。
不知是試探,還是受了日本軍火商的賄胳?王子重在一邊相勸:「這批日本軍火確實是相當不錯的,價廉物美,劉主席,你家大業大,就買點嘛!」
「你咋不勸你們田軍長買呢?」
「我是要給軍長說的。」
看他拿著彩色照片飛機的報價單緊看,王子重又勸:「劉軍長你就買它二、三十架飛機回來嘛!人家劉(甫澄)督辦買了12架德國雙翅膀飛機停在重慶菜園壩機場,好洋盤啊!硬是在人面前走路都像螃蟹一樣――橫起走!劉主席你買它二、三十架性能比他好得多的日本飛機回來,不說打仗,就是讓人眼氣(羨慕)都眼氣死了!」
他笑了笑,但是始終沒有開口向日本軍火商承購一槍一彈,看得出來,日本軍火商很失望。
夢中的潛意識,將白天的思緒延長、演繹。剛才他在夢中,夢見了兩軍激烈交戰,血流成河,屍積如山。他記不清他是在同誰交戰了,這點相當模糊,想來是應當是劉甫澄吧?當今四川,有實力同他劉自乾打大仗,爭奪霸主地位的,舍此沒有第二。雖說當今他兩叔侄,一個占東一個踞西,表面上看來,平安無事,井水不犯河水,其實,這是一個假象;早晚間要大打一場來決定四川命運,決定誰是真正的四川王。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不要說是兩叔侄,即便是兩父子、親兄弟,往往在利益攸關之際,也會六親不認,大打出手,打得頭破血流,不分出個勝負輸贏不會罷手的。況且,現在在成都,還有田頌堯、鄧錫侯在作劉湘的內祟。
記得夢中兩軍交戰地是在丘陵,看來是在川中一帶;漫長的戰線上,雙方投入了好幾萬兵力,兩軍犬牙交錯,相互楔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碉堡林立,戰壕縱橫交錯。硝煙瀰漫,炮聲隆隆,雙方都不時作集團衝鋒,槍聲噠噠,殺聲震天,為爭奪制高點進行肉博……正打得伏屍盈野,難解難分時,劉甫澄從德國購買的12架黃翅膀飛機先飛來了,接著,他從日本買回的20架新式戰機前去迎戰。空中,32架飛機,如同一群好戰的雄雞撲騰騰嘶咬抓扯在一起。雞毛亂飛,雞血噴濺,打得非常慘烈。劉甫澄的12架黃翅飛機紛紛被擊中,燃起大火下墜。正在高興時,地面上的戰鬥卻讓他心都抓緊了!
劉甫澄的部隊訓練有素,很是精銳,經打,這在全國都是出名的。就在他的部隊快要抵不住,就要往下潰敗,他心中萬分著急時,「咔――蹦!咔――蹦」他從日本買回來,大量配備到部隊上的三八大蓋槍響了。密集的槍聲,顯得既特別又怪異,像過年放鞭炮似的。槍聲爆響處,一片血花一片燦爛。素稱能戰的劉甫澄的部隊被他的24軍用三八槍打得屁滾尿流,弱弱而敗。
而就在他得意忘形時,身高力大,方面大耳的劉甫澄出現在他面前,手上拿把寒光閃閃的大刀,用一雙大廓廓的很有力度的眼睛看著他,怒氣沖沖責問,「么爸,你怎麼是這樣一個人?」
「我是啥子樣一個人?」
「餵不飽的狗!你從保定軍校畢業出來,沒人要你,是我收留了你。以後,我又是如何栽培你,你說?如今你翅膀硬了,就這樣打我的翻天印麼?」
「話不能這麼說,甫澄。你幫過我,我也幫過你……」
「算了,我說不過你,搞陰謀也搞不過你。」劉湘憤然打斷他的話,「我們兩叔侄今天就來個一刀兩斷!」說著,提刀而上……
他就是這個時候從噩夢中嚇醒的。
是的,在這個深夜時分,他分明聽到了遠在重慶的劉湘霍霍磨刀聲,聞到了濃濃的火藥味。於是,他再也睡不下,也坐不住了,輕輕下了床,趿上一雙看起來難看,穿起來卻很舒服的抱雞婆棉鞋,披上一領海虎絨長袍,一邊扣著搭扣,一邊踱到窗前,隨手撩開窗簾,將一扇窗戶掀開了一些,朝院內看去。一股冷風吹來,讓他感到清醒而舒適。
劉文輝有個嗜好,喜歡房子。雖然現在是黑夜,他看不出他這座公館的闊大、清幽、舒適,但在窗前一站,往外一看,仍然有種成就感,感到踏實。他在成都的公館不止一處,這些公館大都是傳統的中國式,也有一些是按著名建築師――梁啓超之子梁思成提倡的那種被人們形象地叫作穿西裝戴瓜皮帽的中西合璧式。其中,尤以這座占了半條街的玉沙公館建得最大最好,這座玉沙公館就是中西合璧式,是他的最愛。五進的大院,劉文輝帶著太太住在最裡面一進院子。外面的幾進院子裡,分別住的是副官、師爺、傳達、丫寰、廚師、花工、衛隊等等。
確切地說,他住的是里院中一幢建造得很精巧的法式灰色小樓,兩樓一底。重檐大屋頂,西式闊窗。室內沙發,電話、電燈、坐式馬桶等等一應俱全,現代文明提供了足夠的舒適。一條由紅紅綠綠的三峽小石子鑲嵌有致,過一輛轎車綽綽有餘的甬道端端通向主樓。甬道兩邊,栽種的不是那種司空見慣的油綠冬青,而是一排排等距離對應,被花工栽修剪成寶塔狀的油綠髮亮的外國雪松。雪松兩邊是鑲嵌有致的花園,花園中栽種的花,不僅有本地的,還有不惜重金,從外地甚至是從外國引進栽種的花草樹木;那些叫得出名和叫不出名的花,一年四季都開得奼紫嫣紅。其間又巧妙地點綴著假山、魚池、牆上爬滿了一簇簇瀑布般的綠藤。真是一個花香鳥語,天人合一的洞天福地。在穿著上,在生活習慣上,劉文輝是個守成不變的中國人,而在住房上,他卻又有所通融。表面看起來這很矛盾,其實下細想想,也不奇怪,他本質上就是一個很矛盾很實用也很功利的人。
看著夜幕中這座讓他感到驕傲的玉沙公館,他不由得想起五哥劉文彩在老家給他建造的新公館。年前,他回過一次安仁老家,在老家住了兩天,確切地說,是在五哥家住了兩天。真正的老家,被五哥劉文彩那龐大雜亂迷宮似的建築群掩隱在了身後一條不起眼的深巷後面。
五哥同他一樣愛房子。五哥在不斷侵占、吞噬了人家的田地後,不斷建成一幢幢華麗的小院,像打補丁似地胡亂與他改建了的原來的老房子添補在一起。「補丁」越補越多,最後五哥的公館寵大而雜亂,雖然單獨來看,什么小姐樓、貴賓院、收租院等等,都可以稱為廣廈華屋,但連起來看,就形不成個體系,不成個樣子。沒有辦法,這是因為五哥貪心又沒有文化品位;而且,五哥那龐大雜亂的建築群,根本就沒有經過建築師的設計。
記得在五哥面前,他開玩笑似地隨意說了句,「我回什麼家?我在老家已經沒有家了。」不意他說話無意,五哥聽去有心。就在他走後,五哥不惜大動干戈不惜重金,買了好大一片離老家不遠的風水寶地,找最好的設計師設計,又找最好的能工巧匠費時經年,打造了兩幢式樣一模一樣,占地廣宏,三進大院的公館,美輪美奐,讓哪怕對住房最挑剔的人看後,也嘖嘖點頭稱是,艷羨不己。新公館,這是五哥送給他的禮物。五哥有心,知道他有兩個兒子,怕他的兩個兒子以後為爭房子鬥氣,這就打造了兩幢一模一樣的公館送他。這是五哥劉文彩對他顯示的兄弟情誼,也表示了對他的感激之情。
從窗內看去,院子裡,天上有輪昏昏月亮。時隱時現的月光灑在庭院中那株虬枝盤雜的大黃桷樹上,像是潑下的一團濃墨,顯出陰深。整體看,那株虬枝盤雜的大黃桷樹,很像是阿拉伯童話中的那個被主人不慎打開了瓶蓋裊裊升起一股黑雲,黑雲又變成了一個張牙舞爪,魔力無邊的魔鬼。魔鬼在對著他笑,風過處,搖頭晃腦。而間或穿過繁密的枝椏灑在地上的月光,一團團一簇簇,又像是一隻只對他舉起的憤怒的拳頭。
他產生了幻覺。影影綽綽的樹下,覺得那個矮子日本軍火商就站在那裡,對他招手,說:「你們中國人做事謹慎,喜歡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的,現在沒有人了,過來談呀!」
冷風一吹,他打了一個寒噤,幻象消失了。他放下窗簾,關上窗戶,踱到隔壁書房,隨手開了桌上的檯燈,再關上通向臥室的門。檯燈,在碩大鋥亮的辦公桌上,劃出了一小方牛乳色的光明。坐在碩大的辦公桌後的皮轉椅上,他再一次細細看了他帶回來的那一迭日本軍火商的有關報單,算了算他的財力。他決定,向日本三菱兵工廠訂購度20架飛機,5萬支三八大蓋步槍,30萬發出廠五年的子彈。這可是一攬子達八位天文數目的大宗買賣啊!這一大筆錢出自哪裡呢?他仰起頭來,望著虛空,默默思索。最終決定,羊毛出在羊身上,唯有在他的七十多縣的防區內增加賦稅;另外,再向五哥劉文彩要些。五哥可是一個搞錢的高手,他們兄弟間感情也深。不說其它,五哥在敘府時兼任的稅捐處長一職就是一個肥缺,一年餉銀40萬大洋,且五哥身兼十數職;還相當會刮地皮。五哥劉文彩大他兩歲,對他的事業可謂殫精竭力慮,為了給他搞錢,給24軍輸「血」,五哥曾經累得吐血。他的勢力能發展到今天,五哥功不可沒。
一時,他不禁心馳神往,想起了他的家庭和他的五哥劉文彩。
他在大邑縣安仁鎮鄉下的家,原先是個一年四季靠全家人靠勤扒苦做,僅僅能吃得起飯的耕讀世家,茅竹蘆舍,泥牆護院。進門院子對面,階沿上是呈品字形排開的六間青磚黑瓦房。院子也大,中有一棵樹幹粗大枝葉茂密的核桃樹,泥牆邊有一株香椿樹,一株花椒樹。花椒樹開花時,一樹的花像小小的紅寶石,一簇簇一串串,非常好看惹眼。母親能幹,手上拿兩個雞蛋,喊一聲老么或是老五,你們上樹給我摘幾枝嫩香椿下來。兩兄弟得令,就像小猴子似的唰唰兩下上了樹,摘下幾枝鵝黃的香椿嫩芽交給母親,當天的飯桌上,就會多一樣攤炒得焦黃噴香的香椿炒雞蛋。對於農家,這就是美味佳肴了。最美的季節是油菜開的時候,一望無際的川西平原上,簡直就是鋪的一地黃金。金陽里,一群群小蜜蜂嗡嗡帶著倦意,穿梭在吊在屋檐下的蜂桶和牆外一壩壩金子般的油菜花田裡,往來翻飛採花釀蜜。農家的生活雖然艱辛,但他們兩個因為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從小也沒有少兒童的歡樂。特別是在明月皎皎的夏夜,清涼的夜風拂去了白天的燥熱,晚飯後,他同五哥躺在小院裡的涼蓆上息涼。涼蓆是大哥二哥砍下自家竹林里的楠竹,用彎刀剖開,讓那一根根清涼柔韌的青竹篾絲篾片,水一般順著刀口,順著坐在小凳上的哥哥們的膝蓋上汨汨流淌出來,再巧手編織而成的。純淨得呈鋼藍色的天幕上,滿天金色的星斗,從天穹的這一端朝那一端流去。還有那銀盤似的月亮上美麗的嫦娥,孤寂得只能同一隻渾身雪白紅眼睛的玉兔相伴,而吳剛總是傻傻地掄起一隻金斧,砍那株永遠也砍不斷的桂花樹……
這樣美好的夏夜,他們哥兩還有點心享受:母親將自家地里生產的,晾乾了的胡豆、花生、紅苕片、紅苕干在鐵鍋里炒熟,炒得香噴噴地,然後,用每頓量米做飯的四梭四角升子給他們盛上送到身邊。農家小院裡,這時,除了他們兩個幸福的小兄弟,父母,還有他們的四個哥哥卻都還在忙碌。一院子的豬叫、羊叫、牛叫聲中,大哥站在院子裡,單薄的身子一彎一彎的,吭哧吭哧地在用大鍘刀鍘著豬食,三哥站在一邊,往大鍘刀一下一下地餵送豬草。二哥提著大桶來在毛邊大鍋前,將母親煮好了的豬食舀到大桶里,腳步匆匆地提去圈裡餵豬……而這時,小院一角的牛圈裡,漾出一線暈黃的燈光,那是老實巴交,因為勞累過度腰身都有些佝樓了的父親在經佑他的大水牛。大水牛趴在地上靜靜吃草,父親坐在他那張繃著家織粗麻布蚊帳的小床上,一邊吧嗒著葉子煙,一邊眼巴巴地看著地上嚼草的牛。一臉皺紋刀刻似的父親,兩手撐在膝蓋上,那副眼巴巴的樣子,像一尊苦難中混和著憧憬的雕塑。父親的這個印象,這些畫面,一直留在他心裡。
到了他該上學的年齡時,家中境況好了許多。他最先被送到附近村子一所私塾念書,五哥當他的陪讀,一直沒有正式讀過書的五哥,這也就順帶認識了一些字,讀了點書,長大後算個半文盲。而半文盲的五哥很快就顯示出過人的經商整錢才能,當他到保定軍校讀書後,父親每每給他匯錢來時,總要在信中誇讚五哥對家中貢獻不小,夸五哥會整錢;而五哥,當時不過是一個在家鄉走街竄巷,做販酒生意的小商人。
「無商不富」,這話最先是《呂氏春秋》中,呂不韋對贏政說的,帶有相當的哲理。據說,秦始皇贏政其實是大商人呂不韋的兒子。呂不韋曾對小贏政講過這樣一個道理:農夫耕作,贏利十倍;商人經商,贏利百倍,作官贏利千倍……那麼,以此類推,作了萬人之上的天子皇帝,該贏多少利呢?這就是不說自明的了,因為,整個天下都是皇帝的。呂不韋這番話,從小根殖進了贏政心中,對贏政以後發憤圖強,一心要當皇帝產生了決定性影響。贏政以後果然當了始皇帝,呂不韋也順理成章地做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輔,這與他原先的經商獲利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長袖善舞。他很早就認識到了這一點,他的部隊要擴大,勢力要迅速看漲,這就需要大量錢財澆灌滋潤。1922年,他已經在劉湘手上發跡,當了獨立師師長。劉湘看顧他,網開一面,將商貿發達、堪稱富庶的長江上游第一鎮的敘府(現宜賓)劃給他單獨經營。打虎要靠親兄弟,上陣要靠父子兵。上任伊始,他立刻想到了五哥,寫信回家,讓在家做酒生意,小打小鬧的五哥出來幫他掌管財政大權。1922年秋天,熙來攘往的敘府碼頭上,一隻船帆高張,從嘉定(樂山)駛來的大船輕輕靠上了碼頭。在下船來的眾人中有一位青年,他的面貌與當地駐軍最高首長,21軍獨立師師長劉文輝很是相像,一張青白臉,一顆橄欖頭,個子稍高些。這青年人一副川西農村男子的習慣打扮:頭上纏了張旋了幾轉,頂得小山一樣高的青布帕子,肩上斜挎著一個布包袱;包袱中只裝了幾件換洗衣服,身著一件家織黑布長衫,腋下挾一把紅油紙雨傘,這就是五哥劉文彩。不管從哪方面看,當時的五哥劉文彩都乏善可陳,是一個話都說不清幾句、土得掉渣的農村青年。然而,僅僅過了十年,當初毫不起眼的五哥劉文彩就名聞四方,富可敵國。五哥的才能,不僅表現在搞錢是一把好手上,政治上軍事上也相當懂行。在敘府,五哥還兼任了川南清鄉司令,五哥動起真來,那可真是雷霆霹靂,讓人聞之喪膽。年前,五哥不想做官了,榮歸故里時,不說其他,光白花花的大洋就裝了二十隻大船。五哥是個有心的人,也是一個記情的人。這麼些年來,五哥劉文彩往他越漸龐大的戰爭機器里究竟加了多少油,打了多少氣?他怎麼算也算不清,絕對是個天文數字。
他想,為了支付這筆龐大的軍械開支,還有一招,就是要特別增加對自流鹽井的賦稅。自流鹽井是一個人見人愛,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金盆銀缽;簡直就是一隻會下金蛋的母雞。
這麼些年來,川內多少軍閥,甚至民國初年借反袁(世凱)入川的滇軍、黔軍,也都為爭這個金盆銀缽紅了眼睛,殺得天翻地覆,冤冤不解。現在,遠在重慶的劉甫澄也兩眼緊盯著自流鹽井!而自流鹽井這個金盆銀缽現在就在他手上。為此,他深感驕傲、慶幸、得意。
總之,無論如何,說他敲骨吸髓也罷,說他搜刮民脂民膏也罷,對這批送上門來的,價廉物美的大宗日本軍火,他必須得買、趕快買,大買,而且明天就得敲定。主意已定,他從筆架上提起一隻狼豪小楷毛筆,伸進端硯,飽蘸墨汁,鋪開一張標有四川省政府字樣的夾江宣紙十行公函,一陣筆走龍蛇,下達了對防區內即日增加稅賦的命令。放下筆來,抬頭一看,不知不覺間,對面,那面鑲嵌著紅綠玻璃,雕龍刻鳳的窗欞上,已經透出了黎明的第一線晨曦。
這時,他伸出一根瘦指,捺了一下桌邊的暗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