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偶知真相

2024-10-04 13:24:33 作者: 闕慶安

  海川市委、市政府大院盤踞在南湖邊一個低矮的山包上,辦公樓、宿舍樓、幼兒園,雜亂無章地擠在大院裡,甚至還有幾座民房就建在大院的最北邊,所以大院裡面經常可見荷鋤而過的農民,成為海川一道獨特的風景。這是歷史遺留問題,牛拾勁那一代南下幹部主政海川時,選定這個湖邊山包作為機關所在地,山光水色,景色迷人。可山包上已有幾戶農家,當時機關沒幾座房子,也沒覺得有什麼大礙,干群和諧,其樂融融。隨著時間的推移,機關人口和建築物的增多,矛盾就顯露出來了。機關管理局曾動員那幾戶農民搬遷,也提出了比較優厚的條件,但那幾戶人死活不搬,說是當年地委、行署同意他們留在那。其實這些人除了怕搬遷給生產生活造成麻煩外,重要的一個原因是認為這地塊風水好,能福蔭子孫,不然領導什麼地方不挑偏偏挑這山包做衙門?機關管理局也想過將他們摒於大院圍牆之外,但還是沒能搞成。為什麼?大院好幾幢建築基本和民房連在了一起,再說,把他們圍到圍牆外,他們出行的路就給堵了,往哪兒走呀?不還得給他們繞著大彎修條長長的路。修路,他們也不干,嫌太遠。這事情,只好這樣擱下了,但要求農戶不得養豬養牛。

  袁行舟的宿舍,就在一座民房前面。從窗戶探出頭,農戶的屋頂就在眼下。清晨,雄雞唱曉;傍晚,炊煙裊裊。沒事的時候,袁行舟喜歡趴在窗台上,看農戶門前歡跑的狗兒,不停啄食的雞和蹣跚學步的孩子,甚至某次還看見男女主人光著身子在床上打滾——這對健壯的夫妻顯然太激動了,忘了拉窗簾,不知道有多少個因無聊而臨窗的人目睹了這場大戰。

  桌子上的菸酒已經沒了影子,恢復了往常的雜亂。袁行舟凝視骯髒的桌面,心裡湧起了一陣愧疚,為自己不光彩的卑劣行徑感到羞恥,胃部泛起一股酸水,難受得幾乎想吐。但這種羞恥與愧疚瞬間又被一種快感取代。他想像領導抽著假煙、喝著假酒大發雷霆,韓東林被訓得狗血噴頭的倒霉樣,不禁啞然失笑。這就是代價,就是平日裡無端羞辱我的代價!袁行舟為自己找了個堂皇的藉口,雖然還是有些心虛,但坦然多了。

  袁行舟所想像的場景沒有出現,韓東林並沒有那麼慘。他送給領導們的煙和酒,要麼被藏之高閣,要麼被轉送他人,蘇同珂則乾脆沒收,唯有辦公室副主任劉靜棠拆了煙抽了,剛一口就知道是假煙,氣得在家裡暴跳如雷,直想把韓東林叫來大罵一頓,但想想又不妥,只好把對韓東林的怨恨深深埋在了心底。

  《平凡的世界》看完了,孫少平、孫少安、田曉霞等人物活在袁行舟的心裡,他為他們的情感與生活經歷高興、痛苦、悲傷,但他並沒有過度沉湎在小說之中。他從小說中讀出了一個道理:要擺脫貧困窘迫的命運,單憑努力奮鬥還不夠,一定要充分利用自己的智慧,集聚一切有可能的力量!人脈關係是最重要的,在人事複雜的機關,一定要睜大了眼睛,探明水的深淺,理出一條遊刃有餘的路。要低調,要隱晦,不要看輕任何一個人,不要輕易與任何人樹敵。

  想到這裡,袁行舟嘴角露出了一絲堅毅的笑容。

  下午,趁著給梁騰飛送材料的機會,袁行舟特意繞到康寒松的辦公室,敲敲門,走了進去。自從彭方羽介紹他認識康寒松後,他又單獨找機會去了幾趟康寒松的辦公室,和康寒松說上幾句家鄉話。康寒松對於這個年輕人最近時不時到他辦公室顯得有些不耐煩。政治飯吃了幾十年的康寒松,一眼就看穿了袁行舟的心思,無非就想靠上自己這棵大樹。所以,每當袁行舟來到辦公室,他不是隨便敷衍幾句,便是以工作繁忙暗示袁行舟早點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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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次,當袁行舟神色恭謹走到他辦公桌前,嘴邊還沒有張開,康寒松的肥臉便繃緊了,也沒叫袁行舟坐,硬邦邦地說:「年輕人,什麼事情都要靠自己,不要老指望著別人能幫你什麼!」說罷,埋頭整理桌上的文件,再也不看袁行舟一眼。袁行舟尷尬地立在當地,說不出一句話來,赤紅著臉走出去。

  康寒松今天說話不好聽,除了對袁行舟不耐煩外,他自己心情不好也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昨晚陪李之年打牌輸了不少錢。李之年喜歡打牌,往往興趣一來,便叫上一些領導幹部和商人打牌,玩一種叫「跑得快」的撲克牌遊戲。遊戲不是白玩的,一張撲克牌一百元,上游的人要向三游、未游的收錢——你手上剩幾張牌,就得出幾百塊錢。李之年逢賭必贏,就是輸了也是贏——誰敢贏他的錢啊?這不,昨晚一個包工頭本來贏了六千元,看輸了錢的李之年臉色不好看,便從口袋中掏出四千元,加上贏來的錢,湊了一萬元送給了李之年。李之年喜歡打牌,是海川公開的秘密,有的人出於這種那種的原因不大想去打,但李之年一句半開玩笑的「本領導叫你來打打牌你都不來,不講政治啊你!」嚇得人跑步也要跑去。因此坊間流行一句話——「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市長半夜打電話。」當然,這種高層遊戲,很多人想參加都沒得參加。康寒松昨晚手氣不大好,也輸了將近一萬元,心情大為鬱悶。袁行舟不湊巧這時候到他辦公室套近乎,難怪沒有好臉色看。

  康寒松的辦公室在三樓,綜合科在二樓,在往回走的過程中,袁行舟覺得這一段路是那樣漫長,腿腳是那樣的沉重。羞辱啊,這簡直是自取其辱!康寒松各種表情的臉在他腦中變幻交替——和藹的,嚴肅的,憤怒的,慈祥的,謙卑的,嘲笑的……袁行舟感覺自己走不動了,便停了下來扶牆站著,豆大的汗珠從額角沁出。這時,蘇同珂恰巧經過,看袁行舟神色不對,關切地問:「小袁,你怎麼啦,臉色這麼差?」

  袁行舟深深吸了一口氣,用手擦了擦汗,說:「沒什麼,可能有點中暑,辦公室里有正氣水,喝點就沒事了。」

  蘇同珂按了按他的額頭,說:「嗯,還好,不怎麼熱。本來想叫你去計委跑一趟,了解一下幾個重點項目的進展情況。這樣,你先去休息吧,我讓小韓去。」

  袁行舟感激地說:「蘇主任,沒事,還是我去吧。真的沒事。」

  蘇同珂拍了拍袁行舟的肩膀,說:「好吧,你去我放心。還是要注意身體啊。」

  袁行舟回到綜合科,喝了口茶,穩定了一下情緒。他先給計委打了電話,聯繫好相關人員,然後出大院叫了一輛黃包車,坐上就走。

  踩黃包車的是一個壯實的中年人,穿著一身破舊的衣裳,腳上是一雙泛白的解放鞋,看樣子來自農村。那車夫蹬開了車,問一句:「老闆,去哪?」

  「直走,去市計委。」

  「好嘞,您坐好了。」車夫使勁地蹬起車子。擁擠的大街上,車流人流雜亂無章,這車夫卻騎得遊刃有餘,左穿右插,明明一輛小四輪對面衝過來就要撞上,這車夫將把頭一扭,黃包車擦著小四輪車廂而過,小四輪上甩下一句惡狠狠的話「找死啊!」而黃包車已像魚一般游到另一輛卡車邊,戛然而止,避過相向的一輛摩托。袁行舟直看得心驚肉跳,忙對車夫說:「師傅,我們不趕時間,安全第一啊,慢點騎。」

  那車夫「唔」了一聲,將速度放慢了一些,說:「老闆,錢不好賺啊,我也想趕著多賺幾個呢。」

  袁行舟對這車夫突然產生了一些興趣,便問:「師傅,你哪裡人啊?」

  「鄉下人,榆江,江門,聽說過嗎?」

  「江門?哦,我去過。」袁行舟想起曾經跟隨李之年到那調研過,腦中幾乎同時浮現出了成片的牛羊。

  「小地方,農村,沒啥好待的。」車夫搖了搖頭,又好像是自言自語,「農民苦命啊——」

  「江門挺好的呀,我還去過坑頭和坑尾村呢,那裡的農民靠養……」袁行舟的話還沒說完,那車夫回頭打斷了他的話:「我就是坑頭人啊!」一臉驚訝。

  「啊?!」袁行舟覺得實在是巧,但他心頭立馬就有了疑問,便問車夫:「師傅,你那地方不錯啊,家家戶戶都養羊,不少人靠養羊都發了財,你怎麼跑出來蹬黃包車了呢?也不是說蹬黃包車不好,只是放著家裡的財不發,跑這裡日曬雨淋的多辛苦。」

  車夫苦笑了一聲:「哎呀,別提養羊了,簡直折騰死人。政府的嘴巴就是……。」說完,馬上意識到不對,忙對袁行舟說:「老闆,鄉下人不懂講話,你別見怪。」

  袁行舟也笑了笑,說:「你隨便說,我也不是政府里的人,是來這裡辦事的。我只是好奇,都說你們那養的羊可多了。」

  「咳,提起來一肚子都是氣。那純粹是糊弄人的。聽說是有什麼大領導要來檢查,縣裡鄉里的幹部就要我們家家戶戶都去準備羊,每家至少要三隻,沒有的想辦法去借,借不來完不成任務的,要罰款一百。老百姓誰不怕罰款啊,只好到處去借,借不來的只好花錢去租,一頭一天五塊錢哪。說是政府會替我們出租金,到現在還沒見到租金的影!幹部還說,不能跟領導亂說話,說錯了話也要罰款。千交代萬交代他們還是覺得不放心,後來派了七八個幹部到我們家裡借了干農活的衣服,索性讓他們充當羊倌。那麼多羊,都是外村借來的,怕弄亂了,還不了人家,只好家家在羊身上做記號。為了不讓羊亂跑亂竄,影響領導視察,鄉里專門安排人向坡上草地噴灑羊愛吃舔的鹽水,羊就乖乖地待在那吃草了。」

  袁行舟聽得目瞪口呆,他終於明白當初看到的那些羊身上為什麼塗著不同的顏色了。

  「我們村還好些,羊還比較好借。坑尾村的人就慘了,他們要到處借牛!牛,那麼好借嗎?哪有那麼多牛?一家一頭,也要大幾百頭啊。

  「這些年,有些領導把農民給騙慘了。前幾年,讓我們種西瓜,要求家家戶戶都要種,不種都不行,把你菜園子裡的菜都拔了,一定要種上西瓜。到處都種上了。瓜熟了,價格卻賤得讓人無法接受,甚至還夠不上運到城裡的車費,只好眼睜睜地看著瓜爛在地里。縣政府這時候沒人出來講話了,他不管你賣得掉賣不掉了。鄉下人罵街,說某人說話不算數,就講你的嘴巴怎麼像某些領導一樣。作孽呀。我家借了三隻羊,不知道怎麼搞的沒了一隻,我老婆哭得要去喝農藥。唉,真不叫人活呀。孩子讀書要錢,老人生病要錢,買種子買化肥要錢,鄉政府時不時還要來收這錢那錢。錢錢錢,錢去哪裡拿啊。只好跑城裡賣力氣賺點辛苦錢了。」

  袁行舟心情很沉重,沒有再說話,下車的時候拿了十塊錢給車夫,沒向他要找零就走了。他為自己曾經寫過的調研文章而臉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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