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偷梁換柱
2024-10-04 13:24:30
作者: 闕慶安
韓東林最近一直處於一種亢奮狀態。他的亢奮,從臉上就能看得出來。那張平日裡白皙的臉,最近一直掛著一片紅,一激動就紅,而激動又經常出現,沒來由的,有根據的,反正,激動一撥接著一撥,漲潮似的,把他的心鼓盪地像拉滿了弦的弓,按捺不住的興奮。
亢奮源於辦公室主任曲茂林的一番話。曲茂林的兒子結婚前,韓東林以幫忙幹活的名義去新房打探情況,發現新房還沒擺上電視機。他七拐彎八抹角地弄明白其中緣由,原來曲公子想要東芝彩電而曲茂林覺得太貴。韓東林便把父親叫到海川,密謀了一番,決定送一台25英寸東芝彩色電視機給曲公子做結婚禮物。婚宴上,他又包了一個大紅包。袁行舟那窮小子只包了三百元,還唧唧歪歪地喊窮。他故意和袁行舟說,自己包的是五百元。他就想看著袁行舟的落魄樣子,當著他的面刺激他。其實,他包的是一千元。這個數字不能說出去,已經超過一個月的工資。五百元錢已經夠刺激袁行舟了!電視機和一千元的大紅包產生了巨大的作用,至少他自己是這麼認為的,因為婚禮的第二天,曲茂林把他叫到辦公室,十分和藹可親地詢問了他的工作情況,說了一通年輕人好好干之類的話,並暗示會關心他的前途,會好好培養他。他覺得曲茂林就是在明確地暗示他,他相信「炮彈」的力量,相信自己的感覺。
關祥清搬房子,他也包了個不小的紅包。按行情,搬房子包二百元就說得過去了,一般是三百,但他還是包了五百元。分管幹部工作的副主任,在他的仕途上,將起著極其關鍵的作用,絲毫不能怠慢。
這天上午,韓東林又買了幾條硬殼中華煙和幾瓶劍南春酒,準備去梁騰飛及幾位副秘書長家走走。這年頭,禮多人不怪嘛。
韓東林把煙和酒拎回宿舍。衣櫃已經塞滿衣物,桌子的抽屜也被一些七零八碎的東西塞得滿滿當當,床底下是有空間,但一彎腰便一覽無餘……正在韓東林到處尋找菸酒藏身之地時,袁行舟開門進來了。韓東林急忙把菸酒塞到被窩裡,自己也側身躺到了床上。
袁行舟見韓東林神色緊張,又見他被窩鼓鼓囊囊,便取笑道:「兄弟,大白天的也搞金屋藏嬌哇,可得注意身體啊,人的一生只有幾千發『子彈』,可別幾年內就打光嘍。」
「藏個屁嬌!」韓東林順勢趴在鼓囊處,裝模作樣打起了呼嚕。
袁行舟從自己抽屜里拿了一本書,走了。韓東林從床上跳了起來,扒開一條門縫,看見袁行舟確實走了,方才放心地掀開被子,碼好煙和酒。瞬間又覺得自己剛才的舉動很好笑,心想,自己花錢買煙買酒,居然像做賊一樣怕人看見,怕什麼呢?就算袁行舟看見了這些東西,又能怎麼樣,讓他羨慕去吧,讓他哀嘆去吧!想到這裡,韓東林感覺心裡踏實了很多,便重新考慮安置這些菸酒的地方。床底下?不不,那太髒了,這麼金貴的東西怎能在那裡蒙塵。門後邊?也不行,一不小心被門給撞倒那就慘了。突然,韓東林眼睛一亮,對,就放在桌子上,這個最顯眼的地方才是最合適的地方,讓走進這個房間的人——當然,主要是袁行舟,一眼就看見這些東西高高盤踞在桌上。想到就做,韓東林將雜亂的桌面收拾一下,將煙和酒擺上去,左瞧瞧,右看看,甚是得意。孤芳自賞了一番,重新躺到床上規劃送禮方案——誰家先去,誰家後去,到誰家該說什麼樣的話等等,可謂考慮詳盡周到。盤算著,竟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中午袁行舟回到宿舍時,韓東林正發出如雷的鼾聲。袁行舟自然第一眼就看到了桌面上的紅中華、劍南春,心細如髮的他自然也明白韓東林的用心。他不動聲色,躺到床上翻看這些天因工作忙碌而沒看完的《平凡的世界》。路遙的這部小說寫得太感人了,袁行舟有時候甚至讀得渾身戰慄,這哪是寫孫少平,分明寫的就是他袁行舟啊。
他直起身子來,眼睛不由得朝三隻空蕩蕩的菜盆里瞥了一眼。他瞧見乙菜盆的底子上還有一點點殘湯剩水。房上的檐水滴答下來,盆底上的菜湯四處飛濺。他扭頭瞧了瞧:雨雪迷濛的大院壩里空無一人。他很快蹲下來,慌得如同偷竊一般,用勺子把盆底上混合著雨水的剩菜湯往自己的盆里舀。鐵勺刮盆底的嘶啦聲像炸彈的爆炸聲一樣令人驚心。血湧上了他黃瘦的臉。一滴很大的檐水落在盆底,濺了他一臉菜湯。他閉住眼,緊接著,就見兩顆淚珠慢慢地從臉頰上滑落了下來。
第一次翻開《平凡的世界》,讀到這一段時,他失聲痛哭了。這樣的場景,在他身上真真切切發生過。孫少平窮歸窮,但總有一個完整的家,可以時時感受到家的溫暖。可他呢,母親跑了,父親死了,爺爺奶奶也病逝了,這世上,他孤身一人,內心的苦楚傷悲,只怕勝過孫少平百倍千倍。他不敢回憶那些痛苦的日子,那是他心上永遠的傷疤。可這部小說一頁一頁,將這傷疤一層一層撕開,讓他不忍卒讀,卻又難以釋卷。
他在眼前的環境中是自卑的。雖然他在班上個子最高,但他感覺他比別人都低了一頭。而貧困又使他過分地自尊。他常常感覺到別人在嘲笑他的寒酸,因此對一切家境好的同學內心有一種變態的對立情緒。就說現在吧,他對那個派頭十足的班長顧養民,已經產生了一種強烈的反感情緒。每當看見他站在講台上,穿戴得時髦筆挺,一邊優雅地點名,一邊揚起手腕看表的神態時,一種無名的怒火就在胸膛里燃燒起來,壓也壓不住。
這簡直就是他的內心獨白啊。他袁行舟雖然不肯承認自己存在「變態的對立情緒」,但對立情緒從初中開始就有,而且一直延續到現在。的的確確,每當看到韓東林在面前顯擺時,心中就有一股怒火在燃燒,恨不得衝上去一拳砸扁他的鼻子,讓烏黑的血塗滿那張噁心的臉。這不,將這些煙啊酒的碼在桌子上,不就是明擺著在自己面前顯闊嗎?誰不知道這傢伙又要去送禮行賄。
韓東林從美夢中醒來,睜開眼,先看到了亮晃晃的煙和酒,順著目光,又看到了袁行舟躺在床上看書。他乾咳一聲,見袁行舟沒有反應,便自言自語:「媽的,工資沒提物價飛漲,這中華煙一條都漲到三百六了,一個月工資還買不了幾條,叫人怎麼活!」斜眼看看袁行舟,對方還是沒反應,便故意搭訕:「行舟,看什麼書哪,這麼認真?」袁行舟揚了揚手中的書,沒有說話。「哦,《平凡的世界》呀,聽說過,好像是講一個貧困家庭的青年的故事吧?現在一些作家真好玩,就會拿一些事兒賺人眼淚,什麼家境貧寒啊,什麼懷才不遇啊,好像不寫這些就沒東西可寫了。」袁行舟白了他一眼,終於從牙縫裡擠出了一句話:「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心中卻罵道,真箇無知的蠢貨!
韓東林熱臉貼了個冷屁股,訕訕地出去洗臉了。回到宿舍,手機響了,卻是蘇同珂打來的:「小韓,前幾天布置給你的材料搞好了沒有?」韓東林忙不迭地回答:「快好了,就剩一點點。」「抓緊點,明天早上一上班給我。」
韓東林關了電話,罵罵咧咧說道:「這蘇胖子,簡直就是催命鬼,不給人口氣喘喘!」他精心構思的送禮計劃泡湯了,因為那篇文章,他壓根兒就沒開始動筆,為了明早能向蘇同珂交差,晚上只能熬通宵了。
晚飯後,韓東林去辦公室加班,袁行舟也到辦公室坐了一會兒,看著韓東林抓耳撓腮苦思冥想的樣子,心裡直想笑。看了幾份材料,索然無味,便起身來到街上。
街上依然嘈雜擁擠,汽笛聲、叫賣聲、歇斯底里的音樂混雜在一起,直衝擊耳膜。海川的城市建設太差勁了,街道狹窄,沒有綠地、沒有廣場、沒有停車位,違章搭蓋、占道經營隨處可見,高高矮矮的水泥樓房像老牛散落在地上的糞便,這兒一坨,那兒一堆。這哪像一個擁有三十萬人口的地級市市政府所在地。
袁行舟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著。突然,一個精瘦的男人拉住他的手,熱情地說:「領導,好久不見了,店裡坐坐吧。」
袁行舟一看,似曾相識。抬頭看了看那店鋪,恍然想起,原來是曾經在這買過假牡丹的小賣部。
「領導,最近很忙吧?真的好久沒有看見你了。」那人將袁行舟拉到店裡,恭恭敬敬地讓坐、敬煙、端茶。
袁行舟打了個哈哈,說:「為他人做嫁衣裳,都這樣,盡幹些吃力不討好的事。你們這些生意人,看我們都討厭吧?」
「哪裡哪裡,我們敬都來不及呢。」那人臉上露出諂媚的笑容。
「不討厭就好啊,我們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理解萬歲吧。最近生意還好吧?」
「托領導的福,賺點小錢,養家餬口而已。」
袁行舟環顧店內,店雖小,拾掇得倒也乾淨,貨架上擺滿了菸酒食雜。突然一個念頭從心頭閃過。
「老闆,最近店裡還有假貨嗎?」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上次經您教育之後,再也不敢做那坑人的事了。」那人連連擺手,一臉無辜。袁行舟卻看到了隱藏的一絲慌張。
「你別緊張!」袁行舟朝他做了個手勢,示意他將耳朵附到嘴邊來,「這麼和你說吧,我想要點假貨,有用。」
「領導,真的不騙您,小店沒那東西,我向天發誓。」
「別和我來這一套!」袁行舟放下了臉,「要我自己動手找嗎?嗯?」看那人愣在當地,便又將聲音放輕柔,說:「你別怕,我不是來找你碴子,我有急用。假硬殼中華給我拿四條,假劍南春拿四瓶來。說實話,假東西我到什麼地方拿不到,隨便找個店鋪那就是個伸手的事,再說了,單位里還存著一大堆呢。看你這人厚道,又走到這了,老話都說找不如撞。你想想吧,我照付你錢。」
那人認真揣摩了一番,確定袁行舟不像在騙他,於是打開了一個上鎖的柜子,拿出四條硬殼中華。「領導,劍南春我這沒有,您得上別的地方。」
「多少錢?」
「錢就不用了,這東西也值不了幾個錢,您以後多多關照就行了。」
「那不行,做買賣講究一是一二是二,不能讓你虧了,賺點錢都不容易。」
「領導……那就拿一百二十元吧,一條三十元進的。」
袁行舟心裡大吃一驚,這造假賣假的也太狠了吧,多少倍的利潤啊!臉上還是沒有表露出來,保持鎮定,拿了一百二十元錢給他,說:「謝謝你了,你這人不錯,我們算交上朋友了。」
那人嘻嘻一笑,故作神秘地對袁行舟說:「領導,送禮去的吧?經常有人來要這些貨,不過他們拿不了這麼便宜的。既然領導當我是朋友,我就再幫領導跑跑腿,我去幫你買劍南春吧,我能搞到最便宜的。」
袁行舟點了點頭,說:「老哥,那就辛苦你了。」
那人招呼妻子看好店,匆匆跑出去。沒過多久,果真拎了四瓶劍南春回來。從外觀上看,和真的沒什麼兩樣。袁行舟大為感慨現今的造假技術。
「這批酒質量不錯,瓶子都是真的,用別的酒灌進去的,不是老喝的人還喝不出真假來。貴點,一瓶得二十元。」那人有點誇耀地說著。
袁行舟又掏了八十元錢給他,並讓他分別用黑色塑膠袋裝了,十分親切地和他握手告別,叫了一輛黃包車回到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