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2024-10-04 13:23:55 作者: 爾雅

  我很早就有這樣的願望:寫一部關於藝術家題材的小說。藝術家處於欲望漩渦的中心,但又常常被喧譁的聲色疏離。他們製造潮流,引領消費,卻又是時代的敵人。他們既安靜又輕浮,寂寞又敏銳,他們既與日常生活對抗,又是自我舞台上孤獨的舞者。大多數藝術家最終成為撲向火焰的飛蛾。只有少部分人獲得了成功。但是很奇怪,這並未影響到他們飛翔的渴望。

  2008年冬,本土開始申報重點文藝項目。我填寫了項目申請書。其中包含一個數千字的作品梗概。我虛構了一個畫家大體的生活狀況。不久項目通過評審。我得到一筆兩萬元的資金。原本計劃儘快開始寫作,但我發現了很多問題。小說里主要有四個角色:一個畫家,一個電影導演,一個開了畫廊的女商人,一個曾經是畫家和歌手的年輕女人。手頭已經有相當多的資料,但此時忽然覺得不夠。寫小說不能泛泛而談,不能只寫那些讀者知道的部分。要對涉及到的行當有更多的了解。比如小說里最後出現的揭裱情節。揭裱是中國畫中的一種神奇的技藝。現在已經到了瀕臨失傳的地步。但揭裱是小說里必需的情節,這就需要寫作者了解這種神秘、複雜技藝的源流、工藝過程,以及江湖掌故與秘聞。再比如關於電影導演的知識。我在大學開設電影課,有差不多一萬張DVD和藍光碟片,是本埠收藏電影最多的人,周圍也有很多導演行業的朋友。但是就一部小說而言,這些資源也許只能解決常規的問題,還需要有更深入專門的知識:一部電影是如何生產出來的,它涉及到哪些複雜、不穩定的因素,一個導演的光鮮形象背後,又隱藏了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以及他與拍攝團隊之間,有哪些愉快的或者痛苦的糾纏。我在不同的書店、網站、舊書攤搜購資料。凡書法繪畫、古玩鑑賞、歷代法帖,到導演編劇、新浪潮電影史、導演傳記訪談等等,能見到的全部搜羅到手,有數百本之多。寫小說當然不是為了賣弄這些生僻的知識,這些知識也未必在作品裡用得到。但我知道西方的許多小說家都需要這麼做,他們小說里的建築、酒吧、某個文明的遺址,以及街道上的門牌號碼往往是真實的,出現在這些地方的人物與故事卻是虛構的。虛擬與想像往往需要基於人類學、社會學或者生物學的真實。中國文學的傳統也一樣。小說家講述某地某事的傳奇,讀者經常會以為他講述的是真實發生的故事,但實際上是小說家的敘述花招。這也許正是古典筆記小說的魅力。

  此後我花了一年多時間進行田野採風。我主要到過的地方有:甘肅的主要地州城市,西寧、銀川、西安、北京、上海、杭州、蘇州、成都、廣州、天津、武漢、南昌等等。凡一千公里以內的路程駕車,一千公里以遠則乘坐火車。駕車裡程達兩萬餘公里。每到一地,主要的日程是,觀摩當地的書畫市場,走訪某些書畫家,在城隍廟或者古玩街觀察書畫家的創作與交流活動。

  我的故鄉是中國著名的書畫之鄉,書畫家數量龐大,店鋪林立,蔚為大觀。我在其中逗留的時間最多,也為我需要的知識提供了生動、豐富的樣本。小說中主要人物的雛形就來自故鄉,關於鄉村現實的載體也主要發端於此。有一個故鄉的好友,現在已是當地最好的書法家和篆刻家,給我提供了大量有用的書畫知識和江湖秘聞。然後我發現,通常所見的關於書畫題材的文學作品,其中的描述非常不可靠,完全是大而化之、自我臆想的通俗劇。

  2010年2月正式開始寫作。到2012年8月,我開始改為手寫(之前在電腦上寫了約十八萬字)。其時剛從北戴河中國作協療養院回來,手指關節突然僵硬腫大,不明病因,讓我意識到健康的軀體有多麼重要,決定按期在黃河邊暴走,同時決定廢棄電腦,恢復手寫。表面上看來,身體不適與漢語手寫並無因果關係,但實際上可能有某種神秘的關聯。比如小說中的書畫家們都是以手工方式在證明作品的唯一,在表達拒絕複製的欲望。身體的痛楚也許讓我對技術與機器喪失了信任。

  寫作的時間並不完整,有時候完全中斷。要應對日常生活里出現的各種麻煩。這些麻煩形成了困擾。有一些屬於世俗的歡愉,我既痛恨它們,又喜歡它們。還得停下來寫另外一些短小的篇章,它們能帶來較高的報酬、短期內的讚美和名聲。還有那些喧鬧、熱烈的宴會和沙龍,人們盛裝出行,談論你喜歡的事物和欲望,讓你充滿了曖昧幽暗的期待。你還要時時面對那些質疑你的寫作的人。他們會說,你寫作有什麼意義?文學是如此蕭條,世界又這般繽紛,你這樣緩慢地去寫一部小說,究竟是為了什麼?

  我不能回答這些問題。實際上我也不關心人們的提問。懷疑本身就是生活的常態。你選擇了這一部分,就需要放棄另一部分。即使在產生了困惑的時刻,我仍然保持了強烈的寫作欲望。那些展開的故事等待著你,你必須面對它們。就像揮之不去的夢魘。實際上寫作並不教人痛苦,相反是愉悅的。故事或者語言裡建設了盛大、自由的王國。比現實更豐盈飽滿。敘述者創造並操縱它們,是富有俊美的王。所以我不喜歡那些傾訴寫作痛苦的人。有時候很可能是世俗的慾念太多。他不能保持安靜,不能接受寫作帶來的寂寞。他只是虛妄地熱愛聲名和讚美,他熱愛駿馬,渴望占有卻不願意自己去經營牧場。

  當然不僅僅是為了寫一個故事。時代里的故事既豐富又奢靡,個體的寫作者又如何能夠對抗群體的經驗和講述。但可以有不同的講述方式。普通的故事可以讓它起伏搖曳,可以有新的、不為人注意的入口。可以表達更深沉、持久的感傷與崇高,也許才是小說家真正需要面對的。對于越來越聰明的讀者來說,猜到小說的結局並不困難,如何建構過程並引向結局才更有挑戰力。

  2015年1月,小說第一稿約四十萬字寫完。終於有了前所未有的愉快與解脫。我的學生們幫我完成了手稿謄抄工作。2015年4月起,開始修改、增刪第一稿,到8月份,改定成第二稿。前不久又對小說的第三、第五、第八章做了修改,算是第三稿。至此,小說的寫作算是正式結束。

  顯然,緩慢的寫作帶來了好處。小說共計十一章。在寫作的過程中,先後有第一、第二、第七、第十章分別在文學期刊以獨立中篇的形式發表。其中第二章引起了一家影視公司的注意,與我正式洽談過兩次,想據此改編為一部電視劇;因其改編計劃聽上去過於狗血,我婉轉謝絕了關於版權轉讓和參與編劇的意向。主人公之一許多多的故事從整部小說中析出,組成一部十五萬字的長篇,取名《賣畫記》,刊登在2016年《江南》雜誌的第一期。我寫作後記的時刻,正好看到雜誌出刊。《江南》雜誌是當下中國極具影響力的大型文學期刊。這是我個人寫作中的大事件。文學界當然知道其中的意義:只有極少數的小說家,在出版作品之前,其作品能夠在重要的文學期刊上同時發表。

  

  同樣,對我來說,這是我漫長的寫作生涯中最重要的一部長篇小說。我花費了如此長的時間,又體驗了如此多的愉悅、感傷和困惑,又遭遇了如此多的浪漫和痛苦,完全可以使我的人生豐盈而美好。

  我也感謝很多幫助、鼓勵我的人們。感謝我的父親和母親,感謝我的家人和所有的親人們。我把這部小說獻給你們,並送上我真誠的祝福。

  是為後記。

  2016.1.4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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