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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3:23:34
作者: 爾雅
在夜晚,遊戲結束,朵焉睡去。她的身體芬芳,安靜嫵媚。我在她的身邊,看著她熟睡的模樣。後來我離開她,坐到窗戶邊的沙發上。我抽菸、喝咖啡,看著窗外明亮或者昏暗的燈火。在她的梳妝檯的抽屜里,我發現數目驚人的藥品。我居然不知道她服用這些藥品有多久。
我夜裡起來,無法入睡。我打開電視,隨意翻動頻道,為的是打發這漫長的夜晚時光。
忽然,看到一則消息。台灣一位鄭姓收藏家正在展示其在蘇富比拍賣會上買到的一幅畫。畫外音:這幅《問道圖》是明代大畫家文舉先生作品,流落民間已逾三百年,鄭先生以一千萬人民幣拍得。至於這幅畫的主人,蘇富比拍賣會和鄭先生均表示不便透露。接著是畫面特寫:深山、古道、道士、書生,溪澗亭台、松柏雲霧。
這正是畫家許多多帶在身邊的那幅畫。難道他把畫賣掉了嗎?他說過,它是他先祖留下的唯一的傳奇,他永遠不會賣。他窮困、艱難,夢想成為一個真正的畫家,是我的電影《賣畫記》里的原型。他怎麼會賣這幅畫?但也許他賣了它。生活殘酷,夢想失意,他既不能免俗,也有權利虛偽。這筆錢會讓他成為富人。但也讓他成為一個平庸的寄居者。
我並不了解許多多。我在有意地拒絕他進入我的生活。我在逃避。以此來拒絕共同的先祖帶給我們的記憶。唯有逃離才得自由。
想起和父親的一段對話。父親和我的聯繫越來越少。我混亂的生活讓他失望。即使在我們可以交流的時候,他關於先祖的話題也是少之又少。他拒絕談論故鄉,拒絕那些記憶。只有一次他說起它們。當時他憤怒地指責我失敗的婚姻生活,他說我是一個愚蠢的男人。他說他想念他唯一的孫女。說到孩子的時候他流下了渾濁的淚水。接著他嘆息說,這也許是命。命是無法逃脫的。
命。為什麼?
人人都在逃離,父親說,但是人人都不能。
他說起了故鄉。這是我記憶中他唯一的一次。
他說實際上他已經失去了對故鄉和先祖的記憶。他在有意遺忘。而拜有意所賜,如今他幾乎可以忘記大部分關於故鄉的記憶。他其實從未去過洛鎮。他的父親、我的爺爺,在很小的時候離開了洛鎮。即使我的爺爺也對洛鎮知之甚少。
但是,父親嘆息說,即使你完全遺忘了它,你仍舊不能逃脫。這就像是你的血液。你從一出生它就在你的身體裡,你不能改變。
他說,我們的先祖在洛鎮。先祖們經歷了繁華、奮鬥和衰敗。那裡發生了數不清的洪水,每一次洪水都會帶走一些人,會帶來一些人。每一次洪水過去,洛鎮就會變得和過去不一樣。洪水毀壞了好的東西,把不好的帶進來。有很多人從那裡離開。他們也帶走了洛鎮的物品。那些物品被他們帶走之後,就永遠無法帶回去了。
我問父親,許多多講述的先祖故事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的有一個關於《問道圖》的傳說?
我父親陷入長久的沉默。
他說,也許。
他又說,在很久之前,我們的先祖建立了龐大的家業,在繁盛的時候,不只是洛鎮,整個洛河流域都是許姓家族的後裔。人口比星星還要多。誰不是呢?哪裡的人都是。從這個角度說,我們和你說的這個畫家沒有什麼關係。只不過在五百年前,或者更早的年代裡,我們的先祖們住在同一條河流邊上。
如今,來自洛鎮的畫家許多多賣掉了他的畫。那應該是唯一一件關於洛鎮的物品。也差不多是唯一一件使我們聯繫起來的物品。也就意味著:我和他從此沒有一點兒關係。
然後我決定:我要繼續導演生活。我要拍攝一部關於洛鎮、關於先祖的電影。我要與遺忘對抗。只有保存了這些記憶,才可以做到真正的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