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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3:23:11 作者: 爾雅

  《賣畫記》參加了聖丹斯電影節。同樣是以藝術類影片的名義。有幾位評委對電影很感興趣。「它以極簡主義風格的鏡像呈現了當下中國的生存狀態。」「導演儘可能地表達了其對藝術的獨立見解。」另一些評委和觀眾則表達了嚴厲的批評。「演員的表演過於矯揉造作,並未進入狀態。」「電影講述的故事顯得簡單、平面、缺乏深刻的思想和批判力量。」

  我沒有到達電影節現場。我委託朋友羅文參加電影節。羅文是我昔年的大學同學。現在供職於米拉麥克斯公司。早年是一位極有才華的小說家,至少有兩部作品賣出了改編權並拍攝成電影。後來他突然放棄了寫作。在米拉麥克斯公司,他的職責是從那些成千上萬的文學期刊、劇本、甚至是《花花公子》、報紙的副刊和花邊中發現「具有拍攝價值」的材料。他放棄了寫作,但是喜歡這種方式的閱讀。他報酬豐厚,在紐約城區有一套帶了花園的住房。他娶了一個日本女人,有兩個孩子。他發胖了,體重是大學時代的兩倍。大學時代他是一個相當靦腆的人,所寫的小說只是存在筆記本里,不肯輕易示人。當時我和一家刊物的編輯熟悉,就偷偷拿了他的手稿給編輯。作品發表他當然很高興,他用稿費買了兩瓶酒送我。他暗戀一個女同學。後者正好與我同鄉,於是我數次傳遞羅文寫好的情書。他和她在大四正式約會。她是他的初戀。戀愛持續了半年的時間,因為畢業而勞燕分飛。我的同鄉女生到西部一座城市的宣傳部門就職。她原本對傳媒影視專業無多大興趣,後來成了某城宣傳部長,也算是一個官員。她原本賢淑文靜,從政後變得彪悍幹練,早已不復當年風韻。我和她見面很少。有一年路過某城,她設宴盡地主之誼。飯後到一處茶肆閒聊,說起昔年生活,說到了當年她和羅文的戀愛時光。她說大學荒唐。女人總是容易被玫瑰和情詩俘虜。羅文的情詩寫得漂亮至極,即使二十年後重讀,也仍舊很美。不過漂亮往往是無用的東西,正如女人不能留得住自己年輕時代的容貌。寫得漂亮情詩的男人未必就是漂亮的男人。羅文出現的時候,正是她的人生陷入挫敗的時刻。他是乘虛而入,而她也正好需要填補短期的空白。實際上她從未喜歡或者愛過他。甚至連短暫的愉悅也沒有過。在有限的幾次做愛中,她從未曾有過歡樂的感覺。他欲望強烈,卻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身體。他每一次都是倉促結束。她感覺自己脫衣解帶只是出於同情、寂寞之後的施捨。

  我喜歡過一個人,她說,你知道嗎?

  我笑了笑說,我記得你當時是和前男友分手不久。那個男生叫什麼來著?我記得是個法律系的男生。

  她吸了一口菸捲,煙霧遮擋住她的一張臉。她從煙霧背後看著我。她似乎洞察了我的心思。

  然後她說,其實我喜歡的是你呀。

  因為說了這樣的話,她的臉上泛出一層嬌羞的紅暈。她仿佛還在期待我的驚奇和歡喜。她謹慎地使用詞語,是喜歡而不是愛或者迷戀。但是也足夠作為一份遲到的饋贈。

  我只是笑笑而已。事實上在她說話之前,我已明白。我遠非她想像的那般愚鈍。但是我不能回應她的熱情。我刻薄地以為,如她這樣稜角分明、滿臉皺紋的女人早已失去了戀愛的資格;我甚至以為她失去了害羞的能力。早年呢?早年也不過是鄰家女孩。漂亮優雅,但並非綽約美艷。我只是一個信使,從來沒有想過她會與我的愛情產生關聯。我驚奇的是,一個曾經漂亮的女人可以衰老得如此之快。

  

  她說,她從來沒有愛過美國的那個男人羅文。這才是真正令我驚奇的地方。對羅文而言,這一定是一個不能接受的、巨大的諷刺。當年他幾乎所有的文字都因她而寫。他在漂亮綿密的文字里讚美她、愛戀她。她是世間完美的女神。他描繪她的柔美、善良、多情,甚至描繪她嬌嫩迷人的肌膚,她在欲望高揚的時刻令他迷醉的美艷與瘋狂。作為他最好的朋友,他還向我講起她因為難捨分離而流下悲傷的淚水,以及她絕望的哭泣。他曾經因她而酗酒。他對著我不停地哭泣。他說他只愛過一個女人。他說他從此不會愛上任何一個另外的女人。

  事實上他對她的愛戀從未停止。他知道她容顏蒼老,知道他有一個上中學的兒子,一個沉默的、包攬了所有家務的丈夫。他不介意。他因此對我充滿了感激。但是他永遠不會知道,這個稜角分明的女人說:她從未愛過他。我不可以告訴他這個事實。即使我說出來,他也不會相信。

  我只是感覺到某種強烈的不真實。你真正愛過誰?誰又真實地愛過你?

  她抽菸、喝酒、說了很多話。她放鬆警惕、親密無間。仿佛為了印證她對我隱秘的喜歡。然後我發現,二十年間她有多麼寂寞。寂寞到她把一個陌生的男人當成了她的親人。她甚至暗示我,她可以騰出整個夜晚的時間。她可以和我一起回到賓館。

  在酒吧的衛生間裡我給朵焉打了電話。我讓她五分鐘之後打電話給我。我讓她在電話里假裝成一個製片人。我告訴她我陷入某場無聊的飯局。我當然不能告訴她我和一個女人在一起,即使是一個我不喜歡的女人。

  五分鐘後電話進來。她看著我接電話的樣子。她的神色莫測高深。我想她其實察覺了我的伎倆。

  她輕微地嘆息一聲。也有可能是我的錯覺:她沒有發出嘆息。

  遠在美國的羅文還在為我的電影忙碌。那是他對我表達感激的方式。如今他燈紅酒綠,生活優渥,但始終把我視為他的同類。他說,在這個混亂的時代,真正的藝術家已經不多。你算一個,我也會一直支持你。在某些時刻,他對我保持了和他大學時代的愛情記憶同樣的狂熱。我擁有的大部分關於獨立電影的資料、碟片都是拜他所賜。他說,你代表了我對青春、愛情和理想的記憶。他的言辭聽上去相當肉麻,正像是他對於早年愛情的表白。但我不能質疑他的真誠。他從未要求回報。如果說有過個人的企圖,那就是他希望我能到紐約去拍一部電影。電影的腳本來自他早年的一部小說。這部小說當然與愛情有關。他希望我去美國拍攝,是因為可以呈現更多的絕望、情慾和痛苦的鏡像。他說隨時期待我去紐約。他可以找到投資方,以及合適的華裔演員;萬一無人投資,他可以自己擔任製片,他能夠承擔得起一部獨立電影的成本。再退一步講,羅文說,即使拍攝失敗,也不要緊,你就當是來這裡度假旅遊,可以吧?

  羅文的提議令我心動。有一個時期,我真的在規劃我的行程。我問朵焉想不想一起去。這樣的問題顯然多餘。我又問她想不想做電影中的女主角。朵焉說不想。我要是拍片,她就去購物。我說你要不想拍片就不帶你去。朵焉說,你敢?然後她問我要拍一個什麼樣的片子。我就把電影中的劇情講了一遍。那時候她安靜下來,右手的食指放在唇邊,眼睛裡閃爍飄忽不定的光亮。她似乎在認真考慮要不要做女主角的問題。後來她說,她可以做女主角,但是有一個條件。我說什麼條件。她說,電影中的女主角必須要和她愛的男人結婚。我說這不可能啊,他們不可能在一起。朵焉大聲說,必須在一起。她突然變得激動,仿佛是被自己的聲音激怒。她說,她必須要和他結婚,明白嗎?必須!然後淚水在她的眼睛裡湧現。就像是電影中的愛情關乎她自己的命運,那些悲傷的故事對她造成了傷害。這就像我們幼年時候參加過的某種遊戲,起初我們明白這些無非是遊戲,但是進入遊戲後的某一刻,我們混淆了遊戲與現實的區別。遊戲成為真正的現實,而現實遠離,變成了遙遠的幻象。我們在遊戲中哭泣、喊叫、害怕和絕望,一直到英雄拯救了我們,才能夠重新發出歡樂的笑聲。

  我告訴她這只是一部電影,和我們的生活毫無關聯,讓她出演女主角,也不過是一個玩笑;就一部感傷的電影來說,她太漂亮了,漂亮會削弱電影中的感傷。然後我親吻她、撫摸她,就仿佛她真的經歷了那些悲傷的時刻。她終於安靜下來,新生一般歡快嫵媚。但是她因此對羅文心生仇恨。她不讓我去。這事情就這樣擱置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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