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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3:22:46
作者: 爾雅
這個女人叫周小蕊。二十歲,上海女人,眼睛明亮,面色如玉。之前在一所大學讀書。有一天,她突然覺得厭倦,離開了大學。她走過很多地方,見到很多的人和陌生的風景。最遠的地方是雪梨。有一個遠房的表哥在雪梨讀書。他很熱情,帶她去校園、街道、公園和酒吧。他告訴別人說,這個漂亮的女人是他的妹妹。他對她說,他有多高興見到她,他從小就喜歡她,現在比以前更喜歡。她沒有說什麼。她對自己說,她也喜歡他。她對自己說了好幾遍,因為她擔心說一次不夠有力。她到雪梨的第三個晚上,遠房表哥走過來,躺到她的床上。他喘著氣,反覆對她說,他有多喜歡她,他的喜歡其實就是愛。他一邊說話,一邊脫去了她的衣裳。那時候她只記得他嘴巴里酒精和菸草混合的氣味。只記得自己身體上的疼痛。他也很驚奇她居然是第一次。他安慰她,許諾說如果她願意,可以一直住在雪梨。她仍然被疼痛包圍。這個男人看上去那麼可笑。他以為她來到雪梨是為了這句許諾。以為她是為了學會愛和喜歡。但是,她又是為了什麼?她其實並不明白。
周小蕊去麗江的時候。想成為一個酒吧的駐唱歌手。那些吟唱愛情的歌詞很美。在那些美麗的歌聲里,人們對愛情的渴望超過了生活中的憂傷。她從前喜歡過音樂,聲線良好,中音里擁有天然的嘶啞。人們都喜歡她的歌聲。他們的神情簡單幹淨。她喜歡他們。他們從遙遠的別處來到麗江,只是為了尋找她歌聲里的愛情。酒吧的老闆也喜歡她的聲音。他告訴她,她的聲音很美,她可以到不同的酒吧巡迴演唱。他願意給她更高的報酬,還打算給她刻錄一張專輯,在專業的錄音棚里錄製。還沒有等她說謝謝,他接著說,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我這樣幫你,你要懂得回報。麗江的歌手太多了,情歌唱得比你好的女人也多的是。你不能因為你唱得好就覺得驕傲。
周小蕊沒有說話。她背起行囊離開了麗江。之後她一直在行走。她走了一年多,直到前幾日,在鳳凰古城的街道上,遇到了電影導演許百川。在紛亂涌動的人群里,她一眼就認出了許百川。他正在人群里安靜地走動。但是他仍然像一道明亮的光芒。一個漂亮嫵媚的女人挽著他的胳膊。那是他的女人朵焉。周小蕊看著這個貓一樣的女人。她不覺得驚奇。像許百川這樣的男人,從來都不缺少像朵焉這樣的女人。她甚至認為他應該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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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小蕊說,她突然覺得,自己漫長的行走其實就是為了發現這道光亮。這光亮讓她紛亂的生活變得清晰。她甚至覺得,它正是她不斷行走的明確的意義。
她決心追逐。
從鳳凰古城開始,一直到杭州。她追趕許百川和朵焉的行蹤。她住和他們同樣的酒店,到同樣的飯店去用餐,去同樣的景點,然後乘坐同樣的車次出發。周小蕊如何知道許百川下一步的行程?許百川告訴了她。在夜晚,當朵焉睡著的時候,許百川會用房間的電腦上網,他要回復和處理必要的郵件,會和他的助手王薇簡短地交流。周小蕊就是在這個時刻出現的。她說她是某個出版社的編輯,喜歡許百川早年出版的一本散文集。她說她在搜集許百川更多的有關個人記憶的文章,希望能夠編成一本新書。許百川相信了周小蕊,他本來就在乎自己的這些文字。他也確實跟朵焉提起過,退出電影江湖後想從事專門的寫作。他也喜歡周小蕊送上的讚美和奉承。然後他告訴周小蕊,他在哪裡旅行,他的行程是什麼。周小蕊發過來一張照片。她說這是她的照片,如果某一天遇見,希望許百川能記得她的模樣。
周小蕊差一點兒趕不上開往杭州的火車。因為她沒有訂到車票。她覺得自己要和許百川失散了。但是在火車出發的前一刻,她在售票窗口買到了車票。更幸運的是,周小蕊發現自己和許百川正在相鄰的車廂。她在鋪位上認真地裝扮自己,她其實還不太懂得化妝。她認為這樣做是出於禮貌,是讓自己變得正式。她在火車的過道里來回走動。
在朵焉的記憶里,去往杭州的火車上,她一直和許百川在一起。他從未離開過她的視線。她是熱戀中的女人,每時每刻都在纏繞著他,都在以誇張的方式纏綿繾綣。許百川又如何能夠與周小蕊會面?
事實是,許百川見到了周小蕊。他們有過短暫的交談。他在過道里遇見她。他認出了她。和照片上的年輕女人一模一樣。周小蕊也認出了許百川。她說,許百川比報紙、書本和海報里的男人更英俊。周小蕊聽見自己瘋狂的心跳。心跳的聲音超過了火車越過鐵軌的聲響。她站在那裡,許久都沒有說話。許百川也沒有說什麼。他明白是怎麼回事。也明白不說話比說話要好。後來周小蕊說,她其實不是出版社的編輯,說謊是因為害怕受到拒絕。許百川微笑說,沒關係。周小蕊說,她很少說謊,除了這一次。許百川說,我知道。周小蕊沒有再說什麼。她站在那裡,突然間淚流滿面。
許百川伸出手臂,把周小蕊抱在懷裡。他們有了一次短暫的擁抱。許百川還伸出手指,擦拭周小蕊的淚水。
許百川說,謝謝你,但我該走了。說完這句話,他從她的身邊離開。周小蕊說,她站在那裡很久。她甚至還保留著擁抱的姿勢。
在杭州,酒店房間的玫瑰是她送的。為了紀念自己身體上留下的擁抱的氣味。擁抱很短暫,還帶有明顯的敷衍,但是對於周小蕊來說,它喚醒了肌體裡某些沉默的器官,它意味著生長、拔節和越來越強烈的渴望。
他們在杭州的街道上奔跑的時候,周小蕊也看到了。她手中的相機拍下了她們奔跑的情景。她說,朵焉奔跑的樣子有一種令人目眩的美。實際上,媒體上朵焉奔跑的照片正是周小蕊提供的。她是上海人,但在杭州生活了很長時間。她熟悉杭州。她很難解釋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後來她明白了,她是想以此製造某種厭倦。只有當朵焉厭倦了杭州的時候,她才能有機會再一次見到許百川。
她成功了。許百川隻身一人來到夜晚的沙龍。周小蕊也是這場沙龍的客人。她認識主辦方的一個人。對方爽快地邀請了她。然後她看見許百川來。他和演藝界的名人們握手、寒暄、相互碰杯。周小蕊坐在光線昏暗的角落。她看著許百川,感覺到美好的氣味。
許百川不喜歡這樣的聚會。人們交杯換盞,虛情假意。轉行做動漫的昔日同窗盛情相邀,帶有某種刻意的炫耀。許百川沉默、疲憊,甚至顯得落魄灰暗,是喧囂聲色里的點綴。那幾位歐洲的導演,其實是歐洲某學院動漫與GG專業的在校碩士生。他們對於許百川的獨立電影一無所知,但是他們知道中國的女演員李秀芝。李秀芝是許百川的電影《自殺》中的女主角。他們關心的是她和許百川的緋聞。因為他們正在進行一項社會學調查,探討男性導演和女演員的關係。他們試圖證明:導演和演員的緋聞會直接影響到電影的票房。許百川只能一笑了之。
許百川深感無趣。勉強虛應風景到午夜時分,乘人不備,溜之大吉。
許百川正要上車的時候,周小蕊在身後喊他。她站在一樹海棠的斑駁光影里,滿臉的嬌羞。微風吹過,海棠花里的氣味帶了一種甘甜的羞澀。許百川之前被那些喧譁虛偽的言辭、濃烈的荷爾蒙和香水的氣味包圍,沒有注意到周小蕊。周小蕊說,她一直坐在沙龍中幽暗的角落裡,她能看見他。實際上整個夜晚,她都在安靜地看著他。
許百川那時候不想停留。他要回到朵焉的身邊。朵焉正在酒店裡寂寞地等待。在他的生活里,有過許多與此相似的場景。但是周小蕊說,希望能夠給她一點兒時間。站在這裡說幾句話,或者在樹蔭下走一段路,都可以。她說她從鳳凰古城出發,一直到了這個夜晚。她千里奔波,就是為了看見他。她這樣說話的時候淚花在眼睛裡涌動,在月光和路燈里冷清寂寞,仿佛是海棠花的淚水。
許百川說,後半夜他和這個名叫周小蕊的女人在一起。他們先是沿著西湖的河堤走了一段路。後來到蕭山路的一家茶館裡。周小蕊很長時間沒有說話。她說她覺得不說話也很美好。後來她開始說話,講起她以前的事情,這些年她走過哪些地方,又見過哪些奇異的風景。她就這樣一直在路上。她說她的父母是商人。她幾乎很少見到他們。她覺得這樣很好。
許百川說,你為什麼要跟蹤我呢?你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呢?我不過是一個被虛假光環包裹的人,是一個普通平庸的男人。我什麼都沒有。
周小蕊說,我一直在等你問起這個問題。你終於問了,我好高興。
周小蕊說:
有一段時期她得了憂鬱症。非常嚴重的那一種。她吃了很多藥物,也接受過治療。都沒有用。她甚至覺得越來越嚴重。憂鬱也可能是出於寂寞。有時候她覺得在享受這種寂寞的感覺。她厭倦生活中所有的聲音,包括人聲、車流、電器的聲音,甚至是夜晚開門的聲音。最嚴重的時候,她讓夜晚陷入完全的黑暗,因為她能聽見光亮打在牆壁和物體上的聲音。
她被這種種可怕的聲音包圍,受到強烈的折磨。她想到了自殺。她遲疑是因為不能夠選擇一種完美的方式。她能想到的那些方式看上去醜陋、倉促、零亂,仿佛美麗的花朵突然間的凋零。她想像一種高貴優雅的方式。她知道自己的容貌妍美,希望自己死亡的時候仍然是這樣。
有一天風從窗戶外面吹進來。風中有溫熱的雨點落到她的臉頰上,正像是她絕望的淚水。風接著吹過房間裡寂寞的床鋪、椅子和酒杯。它停留在一本雜誌上面。它翻動紙張,發出響聲,就像是房間裡的另一個人在閱讀這本書。它停在某一頁。風和雨水落在那些文字上面。周小蕊看著風和雨水。她知道它在引導。她看到紙張上的那些文字。
那些文字子彈一樣擊中了周小蕊。等到她把紙張上的故事讀完,她早已淚流滿面。對周小蕊來說,令她震驚的不是這個關於自殺的故事,而是故事裡這個試圖自殺的女人與自己多麼的相像。講述這個故事的人仿佛目睹了她全部的絕望和憂傷。紙張上的文字正像毒藥,讓她意亂情迷。更重要的是,周小蕊發現,孤寂和死亡原來可以這般美。死亡的念頭變成綻放的花朵,帶來炫目的怒放和芬芳。死亡如此詩意,假如就此了結生命,又如何可以目睹這異常的美麗?她突然發現,自我的絕望與寂寞其實顯得虛妄,生命里尚有許多她陌生的部分,需要窗外的風和雨水引領她去發現。她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夠講述這些隱秘的往事。
她讀到的故事名為《自殺》,刊登在一份名為《江南》的雜誌上。是電影的腳本,作者署名許百川。然後她尋找同名電影。她說電影並不如小說好看。影像輕浮,而文字如刀。她開始搜尋所有關於許百川的資料,包括他的電影、詩歌、媒體上的採訪,各種花邊、照片,以及所有的與許百川關聯的人和事。
兩年之後,周小蕊遇見了許百川。周小蕊說,遇到你不是為了表達我的愛。愛奢侈又空虛。我只是向你表達我的感激。感謝你把孤寂、絕望、黑暗、死亡的欲望寫得那麼美。我甚至認為你所有的文字是寫給我這樣的女人的。感謝你讓我發現了自己生命里的輕。感謝你讓我活下來。你帶給我生命中的痛苦,也讓我享受了痛苦中的美麗。
許百川說,整個夜晚,他都在聽這個女人說話,她說的話如此多,如此密集,就像是她在此前的生活里一直沉默,一直在蓄積話語,然後等到這一晚的熱烈噴涌。她是一個奇異的女人。許百川從來不曾遇到這樣的女人。她有著與其年齡容貌不相稱的從容和寂寞。她看上去是那樣孤單。那樣惹人憐惜。她以年輕之軀與生活中的事物對抗,但其實她自己也不明白,她到底在對抗什麼。
許百川說,他與她什麼都沒有做。只是在後半夜,她累了,靠在他的肩膀上睡去。她面色如玉,瀰漫著乾淨甜美的光澤。她很年輕,不過是一個疲倦的孩子,她的嘴角甚至還流下了涎水。許百川抱著她。她的氣味留在他的身體上。然後一直到天亮。
許百川說,夜晚的事情就是這樣。這個女人的故事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