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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3:22:32 作者: 爾雅

  他終於回來了。真好。他抱著我,親吻我,說我是迷人的小婊子。他洗澡、刷牙,流水的聲音誇張響亮,在宣告他蓬勃的情慾。然後他和我做愛。他讓燈光開著。他喜歡這樣。他說過。他說燈光下的朵焉看起來比白天更美。他的舌頭唇齒就像是浸過了蜂蜜。半個小時之前,我還在仇恨他。我想像他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我正像古代的俠女飛越關山萬重,內心是置之死地而後快的念頭。但是他回來了。他神色疲倦,滿身都是塵土的氣味,就仿佛為了回來而經歷了長久的奔波。他把我抱在懷裡,荷爾蒙的氣味包裹在菸捲、灰塵和他野蠻的擁抱里。仇恨瞬間被融化。情慾的洪流不可遏制。我輕浮放浪,小腹濕潤灼熱。完全就是一個婊子。他和我做愛,緩慢而激烈,溫柔而蠻橫,是鬼魅一般的樂手,是狡猾的四兩撥千斤的角鬥士。他的氣息拂過我的耳際。他說你是蕩婦,小婊子。這些詞語聽上去無恥甜蜜,像是對我的獎賞。我說,我恨你。我原本想說得有力,但是詞語從我的唇齒出來,忽然變得溫柔輕盈,完全成為對他的獎賞的回報。

  我無法控制。每當到了這個時刻,我就會這樣。我中了毒,這個男人是野蠻粗魯、老謀深算的巫師。他在我的空氣里下了毒。只要我呼吸,就必定要中毒。

  像往常一樣,我問他,可以陪在我身邊有多久。這真是一個愚蠢的問題。可我仍然會問,仍然會有一種無望的期待。他又像往常一樣回答說,我會一直在你身邊。仿佛作為獎勵,他又說,因為你是迷人的小婊子。他回答問題的時候,神情嚴肅又認真,就像他說的是真的。

  他是騙子,我知道。他很可能天亮就會走,甚至會在夜裡離開。我在熟睡,只要我蛇一樣把他纏繞,只要有他的唇齒間的氣味、身體上散發的氣味,我就會沉沉睡去。夢境裡到處都是繁華之地,到處都是我想要的植物、田野、小徑和美麗的馬。我赤裸著身體,擁抱它們。我擁抱著夢裡的事物,甜蜜、輕盈、願意用我所有的容顏和嫁妝換取此刻的安靜。但是,當我醒來的時刻,這個男人早已離開。他的氣味和謊言還停留在床上。它們沉默不語,親近而遙遠。仿佛是對我夢境的諷刺。我就像一個妓女。我只是他在夜晚的歡場帶來的女人,我與歡場裡的任意一個沒有區別。他需要帶走一個,僅此而已。然後洗澡、做愛。他說了那麼多肉麻、虛情假意的話,只是為了後半夜從我的身邊離開。這讓我感覺到羞恥。羞恥過後是漫長的沮喪。有時候我無法遏制突然到來的淚水,哭泣的聲音從灰暗到響亮。就像是依附在夜晚的外衣。發出響亮哭泣的時刻,我看見窗外的天空明亮起來,新的一天再一次開始。

  當然,他在忙。一部電影《賣畫記》。那時候拍攝已經結束。他讓我看剪輯好的片子。我看片的時候他也在看。他很在意我的意見。有些我認為不好的鏡頭可以說出來,他會修改。他在意我的看法,我知道。我曾經是畫家,我對色彩的感覺比常人敏銳。他就是因為我作品裡的色彩注意到我,然後愛上我。這是很久之前的事情。我看了他拍攝的電影。我說拍得非常好,正如我期待的那樣。他在拍電影的時候,比他自己的戀愛還要投入,那時候他會忘記自己的女人。對他來說,電影比女人更重要。或者說,電影就是他最心愛的女人。每念到此,我難以控制我的怒氣。他的電影就像是另一個女人,比我更好,更值得他去熱愛。憑什麼我要讚美這部電影,我的另一個敵人?他看出我的心思,大笑說,小婊子,電影是電影,你是你。然後他說,等到《賣畫記》的後期全部結束,他不想再去拍什麼電影,他要停下來,退隱江湖。他要花更多的時間,和一個叫小婊子的女人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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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許諾是假的,我知道。但這是一個好消息,是一個安慰。我寧願他拍出一部糟糕的電影。我寧願他沒有才華。那樣他就會感覺到挫敗,就不再是那些人的中心。他會發現,那些圍繞在他身邊的人,男人和女人,都是偽善的演員,都是習慣於說謊和奉承的人。他們和她們並不懂得他心裡的寂寞。電影、才華和聲名不過是窗外的風景,是晚宴上的點綴。我是一個女人,只要我渴望的那一部分。有他的氣味就夠了。有他的肩膀就夠了。但是這個男人不懂得。正如他希望我是一個畫家或者是一個歌手。他說,你要是繼續畫畫該有多好。在這個時代,平庸的畫家太多,有天分的畫家太少。他又說,你要是做一個歌手也不錯。你可以按照自己的願望,唱自己喜歡的歌。他說話的時刻,表情中充滿了嚴肅和惋惜,就像是在對我的天分進行讚美。一個自以為是的男人。他不知道我對他的言語有多麼厭倦。他驕傲地以為,只要自己是個藝術家,他身邊的女人一定會像他一樣去熱愛。他真是可笑。他不知道對於朵焉來說,有些時候,藝術非但不值得讚美,還是她的敵人。

  他說電影的後期快要結束。實際上沒有。後期合成。當地和北京的電影審查。與若干電視台商洽播出事宜。電影的DVD發行。通過某種渠道參展境外的電影節。與各種各樣的機構和人群打交道。他精神抖擻,是鬥獸場上的勇士。即使電影的事情完全結束,也不意味著他能夠安靜。另外的無數的事件。文學研討會,廟會開幕式,文化美食節,書法繪畫展,大學的講座,本土電影的首映式,記者訪談,某個劇本的座談,電影課程與論文指導。這些活動在耗費他的才華和體力。他也會說,這些活動很乏味。他說話的時候,言語和表情里充滿了虛偽。他這樣說,但不會停下來。當他回到我身邊,會撫摸我,親吻我,然後做愛。他溫柔又熱烈,粗野又俊美。一切就如從前一樣,就如我和他起初的時刻一樣。他在頻繁的奔波之後,還能有旺盛的情慾和體力,這讓我驚奇。他是在向我炫耀嗎?那些乏味的事物無損於他對我的欲望?或者在證明,正是名利場上的追逐才讓他保持了蓬勃的力量?男人是奇怪的動物。

  他說,每天的生活就像戰鬥。正像愛上一個傾城的女人。在部分程度上,它毀掉了我的記憶、理想和愛情。有一天,他在筆記本上寫了這樣幾句話。我說,你這是在感慨你的生活還是你的愛情?你是說生活毀掉了你的愛情,還是一個傾城的女人毀掉了你的生活?他親吻我。他說,小婊子,你何必這麼敏感。我說,我是那個傾城的女人嗎?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他知道這是圈套。如果他說不是,那就意味著還有另外的女人;如果他說是,那就意味著我是一個壞女人,因為我毀掉了他的記憶、理想和愛情:我是他疲倦和失望的理由。

  他拒絕回答我的問題。而我因為這樣的念頭要求他必須回答。他不回答就意味著默認。意味著我的問題里隱藏著確鑿的事實。我們開始爭吵。我撕扯他,用牙齒咬他。他只是躲閃,並沒有反抗。他的躲閃是默認,是敷衍,讓我陷於更大的憤怒。我開始哭泣,被絕望包圍,因為這些越來越確定的事實。我甚至以為,他的這些話原本就是寫給我看的。他把它們放在一個醒目的地方,為的是讓我輕易就可以看見它們。

  他在讀一份電影畫報。他假裝投入,對我的哭泣和憤怒漠不關心。我不能忍受他這樣忽略我的淚水。或許他真的是這樣:對畫報的興趣超過了眼前哭泣的女人。畫報上的女人年輕漂亮。她們施了厚厚的脂粉,擺出妖冶輕浮的姿勢。他若是喜歡,就一定能找到她們,只要以電影或者藝術的名義。他就可以和她們說話,挑逗和誘惑。

  我不能忍受他這樣。那就像是在我面前,和另外的女人公然調情。我衝過去,奪走畫報,把它們撕成碎片。我撕裂它們的時候有一種讓我痛楚的快感。它們變成碎片,落葉一般飛舞。他沒有說什麼。他接著拿起另一份電影畫報。他有很多份電影畫報。那些女人生生不息、前仆後繼。我接著撕。他拿起一份,我撕一份。那種快感越來越強烈,甚至於我都要忘記自己的悲傷。

  他並沒有回應我的憤怒。我的憤怒是一種渴望,正如那些尋求安慰與和解的女人一樣。但是,他假裝糊塗,無視我心中的幽微感傷。他只是說,小婊子,別鬧了。他的眼神冷漠,毫不掩飾他的厭倦。在我的愛情記憶里,他還從來不曾這樣。

  憤怒和猜疑在放大,又加上了些許羞恥。我無法停下來。我在房間裡走來走去,踩著電影畫報上那些女人的碎片。我把他的紙張、碟片、書冊扔得到處都是。把一隻花瓶摔到地上。把一台播放機踩到腳下。

  他只是冷笑一聲。他不在乎我破壞什麼。不過是一些冰冷的物體。如果他願意,第二天就可以換成新的。他只是說,希望我摔東西的時候能夠小一點兒聲音,以免影響樓下的鄰居們。他說話的時候,語調里充滿了諷刺。新一輪的鬥志被激發起來,我狂躁地走動,尋找可以破壞的東西。

  床頭的柜子上擺著一個盒子,盒子裡是他給我的禮物。C.Gilson。他托朋友從法國帶來,我還沒有來得及穿給他看。我自己試穿過。不是因為昂貴,也不是因為奢華,而是一旦它纏繞到我的身體之上,就像是喚醒了所有美妙的記憶。它讓我美艷、多情、欲望蓬勃,令我自己都感到驚奇。我期待在某個夜晚,穿給這個男人看。也許就是今晚。我幾乎是迫不及待。但是,他帶來了糟糕的感覺。他讓我憤怒而悲傷。他的冷漠和假裝讓我覺得,屬於我的東西正在被蠶食和剝奪。於是我發覺,就連這個包裝精美的盒子,也原本不是為我準備。他不過假裝如此。

  後半夜時分,我把那套C.Gilson內衣剪得粉碎。在碎片成為碎片的過程中,散發出某種奇異的光澤,有著令人心碎的美麗。有那麼一個時刻,這些美艷的鱗光一樣的碎片,很像是我光滑閃亮的肌膚。它帶來清晰的疼痛,奇異的快感。

  起初,他似乎要奪走我手裡的剪刀。或者他不相信我會真的一剪而下。但是我比他快。一剪之後,胸衣的背帶譁然斷開。他吃驚、惱怒,然後陷入沉默。他看著我揮舞剪刀,把每一件內衣變成碎片。

  我背對著他,淚水落到枕頭上。那麼多的物品都成了碎片,我仍然是一個在戰爭中失敗的女人。我不知道如何收場。我背對著他,一直在哭。後來我睡著了。

  天亮了,我醒過來。早晨的光亮灑進房間,那些碎片斑駁燦爛,就像某個花朵盛開的田野。許百川在我身後抱著我,一隻手在我身體上溫柔地撫摸。

  他說,小婊子,我們和好吧。

  他又說,你不知道我有多麼厭倦我的生活。我比你更厭倦。我不想再這樣了。我想停下來。

  他說,我們去旅遊,你想去哪裡?

  我沒有說話。他的手指滑過我的身體,帶來了強烈的、巨大的暖流。淚水再一次湧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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