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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3:21:22
作者: 爾雅
珍古齋的季老先生快到中午時分才到店裡。此前我就一直坐在店外的台階上等待他老人家。見到季老,我竟然激動得眼淚都湧出來。季老問我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就把昨天的事情跟他說了一遍。季老聽了,略作沉吟,就給一個人打了電話。過了一會兒,那個人回了電話給季老。季老就讓我到工商所去。
我就趕忙往工商所跑。到了工商所,我看見禿頂的男人正在桌子後面忙碌,屋子裡圍了好多人。他看見了我,但沒有說話。我就等他忙。這期間我眼睛在屋子裡找,看見我的包和包里的東西堆在牆角,就像一堆凌亂的垃圾。我的心頓時就輕鬆了許多。不管怎樣,東西還在。過了一陣,屋子裡辦事的人都走了。他就抬起頭看著我。他的眼神冰冷冷的,看得我身上起了許多雞皮疙瘩。接著他就十分陰險地笑了一下。他說,鑑於你是初犯,我們決定對你從輕處罰,你明白嗎?我趕緊說,曉得,曉得。他又說,你的包還你,罰款交一萬,一萬有吧你?五萬元的罰款突然變成了一萬元,我頓時十分愉快,就好像我突然賺了四萬元一樣。我說,有的,有的。我就從衣服裡面的口袋裡找錢。這個口袋被我縫起來了,我就問他有沒有剪刀。他找到一把小刀。我用這把刀把口袋割開了。我當著他的面數錢。數完我就把錢給了他。我希望他再能數一數。結果他拿在手裡只是掂量了一下,就放到桌子後面的抽屜里去了。他一掂量就曉得錢的數目對不對。剩下的錢我就裝到口袋裡去。他把錢放好之後,示意我東西就在牆角。我蹲下來收拾東西,他還走過來幫我一起收拾。我就覺得他雖然禿了頂,心腸還不壞。
拿到包之後,我才發現已經有一整天沒有吃飯。我走在路上頭重腳輕,像是喝醉酒的人。路上遇到一個賣紅薯的人,我買了兩個紅薯,坐在路邊吃了。等我有了一些力氣,我就悄悄地數了一下我剩餘的錢。你曉得的,我交完一萬元的罰款,就剩不了多少錢。我自己也曉得剩不了多少,我只是那樣數一數。在數錢的時候,我心裡對季老先生充滿了感激之情。要不是季老幫我於危難,我就連一分錢也不會剩下。所以這些錢就像是我額外得到的。我應該慶幸還剩下這些錢。這麼一想,我心裡就一下輕鬆了好多。
我走到珍古齋。我再三向季老表達我的感激之情。我說,你老大恩大德,我沒齒難忘。從此之後,我願做牛做馬,以報你老的恩情。說完此話,我不由得熱淚湧上眼睛。
只見季老呵呵一笑,讓我坐下來,又倒上一杯熱茶給我。季老說,小事一樁,何足掛齒。老朽不過是拳拳之力而已。兄台不必致謝,說多了反而就俗了。退一步說,老朽伸手相助,並非只為兄台;琉璃廠實為污濁名利場,早晚之間,這種糾葛不知要發生多少起,因此我多不理會。今日幫你,是老朽憐惜你手中的那幅古畫。我不忍看它被人踐踏撕扯,如今世間,假貨贗品愈來愈多,難得你還有一幅真跡。
說著話,季老要再看一看《問道圖》。我就趕忙把畫取了出來。兩邊的畫軸早已斷開,畫上也起了許多褶皺,季老用案頭鎮尺壓到畫的兩端,徐徐把畫展開來。只見季老摩挲再三,有如初見一般。觀賞之時,又發出幾聲嘆息來。
季老說,兄台可記得往日我看此畫時,所說過的可惜二字?
我說,記得記得,在下愚拙,正想請教季老為何要說這樣的話呢。
季老說,老朽發可惜之嘆者,乃是因為如此一幅好畫卻被損壞磨蝕至此。兄台請看:畫上遍布菸鹼風雨侵蝕痕跡,多處已然破碎糟脆,四處皴裂,薄脆之處,吹氣可斷;再看印章款識,早已模糊難辨,若是有一日完全漫漶,這畫的精氣也就少了一大半了。你背負此畫浪跡江湖,奔走風雨市井之間,難免又受許多揉搓,又加上那些庸常無知之輩肆意踐踏,就算是一幅完好的作品,如此反覆折騰,恐怕也破碎不堪了。老朽因此而痛心惋惜也!
聽了季老的話,我心裡十分傷悲。就算季老不說出這番理由,我也曉得,這幅畫已經越來越破舊磨損了。我就長嘆一聲,可是我能怎麼辦呢?季老你說,我能有什麼好辦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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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老說,若說辦法,倒是有的,但就是太費工夫,以兄台之力,恐怕很難。
我說,季老說的可是揭裱。
季老點頭,正是揭裱。但兄台這幅畫,破碎支離,又是文舉先生嘔心瀝血、苦心經營之作,一般揭裱匠人根本不能為,非得揭裱高手才可修復,揭裱之時,又非一人一時可以完成,需耗數月才成。老朽粗一估計,揭裱費用至少數萬之巨,兄台恐怕難以支付這筆費用了。
我不免長嘆一聲。我說,在下多年奔波,一直的心愿就是有一日有些錢財了,就把這幅畫重新揭裱,可惜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有八九,也不知何日能完成這個心愿。
季老看著我,略作沉吟。他突然說,老朽倒是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我說,季老對我大德如山,有什麼當講不當講的呢,請季老明示。
季老說,老朽一生混跡書畫古玩,既得薄名,也得薄利,所以這名利二字,早已是一片浮雲了。但老朽對古人書畫卻有貪婪之心,若見到神跡妙品,不免寢食不安,非得晝夜把玩才得心安,因此老朽多年以來,也曾搜羅世間珍品無數。只是這世間之人,多玩機巧,老朽眼拙,也常有花巨資而購得贗品之事。今日有幸遇得兄台所藏《問道圖》。一見之下,不免傾心,因這幅畫中所蘊神魄,正合老朽一生追尋之意趣。因此老朽與兄台商議,可否將此畫轉售老朽?
季老說到此處,停頓下來,呷一口茶,在等我說話。但是我沒有說話。季老就又說,老朽有此念頭者,非為沽利,實為憐惜這幅畫。若兄台不能翻新修補此畫,不久之後,即成廢紙了。兄台若是將此畫拿到市場去賣,恐怕也很難得到善價,一者識畫者寥寥,二者剝蝕損壞太甚,修補揭裱太難。售價也不過數萬元。老朽願出高於市價十倍之資收購。若是到了老朽之手,老朽可盡平生所學揭裱之術,修補此畫,然後得晚年清賞之用;一幅好畫,也就得以存世了。不知兄台意下如何?
我長久地沒有說話。季老的屋子裡十分安靜。我甚至能聽到我的心臟發出的跳動聲。季老說的話,每一句都有道理。我是一個藝術家,可是我的確在毀壞《問道圖》。我沒有更好的辦法來保護這幅畫。我真是愧對我的先祖。可是不管怎麼說,就算山窮水盡沿街乞討,這幅畫也不能賣。沒了這幅畫,我就什麼都沒有了。我曉得這個道理。我十分曉得。
因此我對季老說,你老也曉得的,這幅畫我不能賣。
季老聽了,似乎不覺得驚奇,他呵呵一笑說,兄台說得好,這畫不能賣。兄台對藝術有赤誠之心,老朽十分敬佩。也希望兄台能有大作為。當然,哪一日若是需要老朽之處,請兄台隨時來找我,老朽定會盡全力相助。
我說,有一日在下若是有一點兒出息,一定再來向季老致謝。季老,你真是個好人,遇到你是我人生的幸運。
說完這話。我就和季老告別,離開了琉璃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