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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3:20:37 作者: 爾雅

  我就到了北京。

  我在蘭州的時候,參加過一個北京舉辦的大師杯書畫徵文比賽。當時我把一幅作品和三百元審評費一併寄了過去。後來就很久沒有消息了。打他們電話也不通,我就想這個比賽是不是用來騙錢的。在西安我又打了一次電話。這次居然通了。裡面有個人十分客氣地說,他就是大師杯的領導,評獎推遲的原因是參賽的作品太多了,簡直是大師雲集,競爭十分激烈;不過我的作品水平還是很高的,很有希望取得一個好名次。聽了他這番話,我心中十分高興。我就對他說,目前我正在各地參加書畫活動(我這麼說是為了壯大我的行色),沒有固定的通信地址,到時候我怎麼領獎呢?他說會在北京舉行隆重的頒獎典禮,還要邀請中央領導和演藝界明星來參加,到時你直接來領獎。我說聽你的口氣,我已經得獎了嗎?他說,當然還沒有,但據他觀察,我的作品應該是很有希望的。

  打電話之前,我在心裡琢磨我能去哪裡,想了很久也不能確定;打了電話之後就突然覺得我可以去北京。說不定等我到北京的時候,書畫比賽的結果就出來了。等我領了獎,我就在北京賣畫,北京是個十分有文化的地方,一個藝術家一定可以找到發展的空間的。實際上在打電話的時候我就決定要去北京了。不過我沒有告訴對方我的想法。我要是說出來,他就會認為我十分期待這個獎,還會認為我沒有我自己說的那麼忙。我先不說,到時候找到他們再說也不遲。

  我坐了一趟火車到了北京。一到北京,我就覺得忽地一下被什麼東西淹沒了。一時間,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從前我想像北京很大,到了北京之後,才曉得這裡比我想像的還要大上一百倍。簡直是無邊無際的大。我走在這些密密麻麻的人群、汽車和建築里,覺得我自己比一隻螞蟻還要小。人們都匆匆忙忙地走來走去,都是冷冰冰的神情,沒有一個人肯看你一眼。我就是脫光了衣服走在路上,也沒有人注意。在如此巨大的地方,我簡直連一顆屁都算不上。一時間,我坐在路邊,看著這座巨大的城市,內心茫然,想找一個感慨的詞語都找不見。但轉而一想,北京有文化,不就是因為大嗎?正因其大,高手們就都來到這裡了。越大的地方高手就越多,我曉得這個道理。像我們洛鎮就沒有高手,因為洛鎮太小了,小得什麼東西都放不下。唯一的一個藝術家也毅然地離開了洛鎮。他不辭辛苦,來到北京,就是為了和高手們切磋技藝。如此一想之後,我內心頓時釋然起來。放眼望去,北京也不再那麼讓我眩暈。我就站起身來,加入到那些擁擠的人群中去了。在大街上走了許久,找到一個旅館。屋子在地下,黑咕隆咚的擺了七八張床。裡面熱烘烘的,有一股什麼東西發霉的味道。我就覺得這不像個旅館,倒像是個存放雜物的地窖。不料這樣的地方,一個床鋪一晚要收一百元。它收一百還是有人住,我進去的時候就只有兩張床鋪是空的,其餘的都已經有人了。到了晚上,住旅店的人都回來了,裡面的氣味就比白天還複雜,有些人互相說話,有些人神色嚴肅。我就故意不和他們說話。我是藝術家,就算和他們住到一個房間,也要驕傲一點兒。再說,我走了很久的路,實在是有些疲憊了。我就抱著我的包,美美地睡了一覺。

  早上起來,我就出門。我要去大師杯書畫賽的地方看看,說不定他們評獎已經有了結果。我坐了三個小時的公交,總算看見我要找的那棟高樓,它就在離我一里路的地方,只隔了一條馬路。但是我站在馬路上,不曉得從什麼地方可以到對面。這時一輛汽車停到我旁邊,開車的人問我到哪裡去。我就說我到對面那棟高樓去,卻不曉得怎麼過去。那人讓我上車。他一邊開車一邊從後視鏡里觀察我。他是一個禿頂的胖子。他告訴我說,這條馬路中間是隔離帶,人不能通行,得坐車繞才能到對面。他還說,北京的好多地方都是這樣的,你要去的地方看著就在眼前,但走起來就遠了,得走半天才能到。他說到這一點兒的時候,看起來很驕傲,就好像這是北京值得炫耀的優點一樣。果然他和我說話的時候,我看不見對面的那棟樓了。他在車子裡穿來穿去,不曉得到了什麼地方。過了一陣工夫,我終於看見那棟樓了。車子停下來,胖子說車費是一百元。我聽了十分吃驚,我說我要去的地方就隔了一條馬路,怎麼就一百元了?他說,哥們兒,一百元就算便宜你了,你也不看看我這是什麼車?我看了看他的車子,皺巴巴髒乎乎的,雖然不曉得是什麼車,但我想這車一定不如許百川的車子那麼高級。這時我才曉得這個人是騙子。我就說一百元太貴了,這節路不值一百元。他就目露凶光起來,他說你還是識相點兒好,否則敬酒不吃吃罰酒,他會叫幾個哥們兒來修理修理我。他還拿出電話,做出要打電話的樣子。一看他這樣兇巴巴的神情,我就不好再跟他計較了。我是藝術家,不跟他一般見識。就只好掏了一百元給他。只見他的汽車屁股後面冒出一股黑煙,頃刻間就不見了。

  原來這棟高樓里有很多公司辦公。人們進進出出的,十分繁忙。樓里的保安看我穿著破舊,又提一個大包,就攔住我盤問。我就拿出一張報紙,指給他看報紙上大師杯書畫賽的GG。保安說那你是幹嗎的?我說我是畫家,到這裡來領獎。他臉上的表情十分懷疑,看起來不相信我是畫家。我就打開包,取出畫讓他看。他這才相信我沒有說假話,擺擺手讓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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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到高樓上,在走廊里走了很久,發現這一層樓上的很多房子都是空的。後來看見有個人從一扇門裡出來,我就走上去問他大師杯書畫賽的辦公室在哪裡。對方是個大約三十歲的年輕人,頭髮亂糟糟的。只見他十分警惕地從上到下打量了我一番。他問我是幹嗎的。我就說我參加了大師杯書畫比賽,來這裡看看評獎結果出來了沒有。他哦了一聲,沒有說話。他到走廊的另一頭上廁所去了。我看他的樣子懷疑他就是搞書畫賽的人,我就趁機從門縫裡偷看房間。只見裡面亂糟糟的,地上堆了好多紙張,我一眼就發現,我的一幅作品也在地上。原來這裡正是書畫賽的辦公室。這時那人回來了,他向我招了一下手,示意我進了房間。房間裡有一把椅子,一張桌子,一台電話。有個紙箱上面放著一杯茶,一包菸捲。地上堆著許多書畫。有些還沒有打開來。再就沒有什麼東西了。看見這種情景,我內心難免十分失望,這和我期待的樣子差了十萬八千里。我認為舉辦比賽的地方應該又高級又乾淨。那人這時對我顯得客氣了很多,他讓我坐下來,我就坐到旁邊的一堆紙張上面。他問我叫什麼名字,參賽的作品是什麼。我就說我叫許多多,來自洛州。我指著地上的一幅畫說,這就是我的作品。他說他想起來了,我前幾天給他打過電話。我說,那你就是大賽的領導?他說正是鄙人,鄙人姓吳,你就叫我吳總吧。吳總接著讚美了一番我的畫,他說他正打算給我的畫評一等獎。有了這個獎,你的畫立刻就會升值的。你也會立刻成為國內的著名畫家,你會身價倍增,香車美女隨便就到手了。吳總看見我的神色里還是有點懷疑,他就開始講起大師杯書畫賽的舉辦過程。在歷屆大賽中,有很多無名之輩都成了國內書畫界赫赫有名的人物。他列舉了一大串書畫家的名字,有一些名字我早都聽說過。只見吳總滔滔不絕地說了很久,還講起當年很多畫家為了得到一個好名次,私下請他吃飯泡女人,可見為了名利,人們往往無所不用其極,什麼手段都使得出來。不過他始終堅持大賽的公平公正精神,力爭把大獎頒給那些真正有水平的藝術家。——鄙人和你素不相識,你也沒有賄賂鄙人,但我還是打算要給你一個大獎。足可證明鄙人是公平公正的,對嗎你說?

  吳總雖然年輕,看上去也像是沒有睡醒的樣子,但是一旦說起話來,就有一股江河奔涌的氣概。當下說得我心花怒放,原先的顧慮頃刻間不見蹤影;恍然間,我就覺得自己置身於一座燦爛輝煌的殿堂里,到處都閃爍著金光;吳總瀟灑而風流,正坐在一張十分豪華的桌子後面跟我說話。放著茶杯的紙箱此時也變成了一個高檔的茶几。有個香噴噴的年輕女人正在為我們斟茶。那種感覺真是美妙。我就感謝吳總對我的扶掖之情,我說,茫茫世間,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吳總正是這樣的一位慧眼識英雄的人,將來我若有出頭之日,一定湧泉而相報。吳總聽了此話,哈哈大笑。我就說我這次來北京行程緊張,能不能最近就拿到得獎的證書?吳總說,你要想拿證書,現在就可以拿走。我說這簡直太好了,就請你現在給我吧。

  吳總此時略微沉吟了一下。他說由於是高級別的比賽,有許多支出費用,包括評委的評審費、領獎大會的場地費、明星的演出費、獲獎證書的工本費等等,都是需要花錢的。所以歷屆大賽的圓滿進行,都需要參賽藝術家的支持。我說我一聽就曉得,你是說得讓我掏錢,那麼掏多少才能有獎呢?吳總說根據獎級的不同贊助費也不同,一般情況下,像你這樣有實力的藝術家可以評為一等獎,一等獎就至少需要一萬元。當然了,你要是能出三萬元,就可以給你頒發一個大師杯獎盃,這就是最高獎了。這個獎盃是用上好的水晶特製的,光成本就要好幾千呢。有了這個獎盃,你就正式躋身大師行列了。聽了吳總的這番話,我不免在心裡嘆息了一聲。我正處於慘澹奔波之時,若不是西安城的好心女人阿唯幫忙,連一張火車票都買不起;不要說三萬元,讓我拿出一千元都沒有。

  我十分希望能拿到證書。我想用數目不多的錢把證書拿到手裡。我就開始跟吳總討價還價。我說本來我也是不計較他開的價,但是我遇到了一些麻煩,有個小偷把我的錢包偷走了。我接著就向他描述這個小偷偷走我的錢包的過程。我描述得十分逼真,就像是在北京火車站真的有這樣一個獐頭鼠目的小偷,極其巧妙地把我的錢包偷走了。你曉得的,我遇見小偷的事情是在西安,不是北京。但是為了拿到吳總手裡的證書,我就把小偷從西安搬到了北京。我還把有些情節改變了一下。比方說我把錢的數目增加了很多,這個小偷其實不是一個人在行動,他周圍還有好幾個兇惡的同夥兒,一旦偷竊受到抵抗,他們就會群起而攻之。我這麼講了一番之後,忽然覺得自己也相信這個事情真的在北京發生過了。我講的事情完全是真的。這都是由於吳總太能說話的緣故,你只要聽他說一番話,你就會覺得無論他說什麼,都是真的;受到如此強烈的氣氛的感染,你會發現自己也善於說話了,而且說出來的話也都像是真的。

  聽了我一番話,吳總陷入了沉思,他一定是相信了我的話。他說,本著愛護一個藝術家的考慮,他決定破例為我頒發一等獎證書,我只需付他一千元錢就可以了。但是這一千元我也一時拿不出來,我就要求他再便宜一點兒。最後吳總決定收我五百元錢。我給了錢之後,吳總就從抽屜里拿出一個證書,在上面寫上我的名字和作品的名字。老實講,吳總的字寫得有點馬虎,不像是一個藝術江湖上的人。寫好之後,只見他從抽屜里取出一個印章,蓋到了證書上面。

  我得獎的事情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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