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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3:17:03
作者: 爾雅
喏,你現在看見的這個就是。我怎麼想起開畫廊?嗯,是啊,這個說起來就很有意思了。我沒文化,按說只能開個飯館什麼的。可我就是開了畫廊了。說起來也是一念之間,我就突然想幹這個了。說起開畫廊,我還得跟你說起另一個人。這個人很有意思,你肯定感興趣。
那天我正在街上閒逛。還沒有想好幹什麼。走走看看,就到城隍廟這裡了。你也看見了,這裡很熱鬧,跟文化沾點邊的東西都在這裡。你要了解這座城市,就得到城隍廟裡轉一轉。這城隍廟裡全是大大小小的店鋪,珠寶、文房、字畫、風水相面書、刻章、葫蘆、古玩,什麼樣的東西都有。吆喝叫賣的聲音就跟吵架一樣。各種各樣的人擁來擠去,熱鬧得不是一般。我在人群里穿梭,停在一個賣珠寶的攤子前。我看上了一串紫檀木的手鍊。我知道它是假的,但它便宜又好看,就打算買下來。這時我發現珠寶攤旁邊有個算命先生。他戴著一副挺大的、深色的石頭眼鏡,眼鏡後面的眼睛和半張臉一片黑暗。脖子和衣領很髒。腳下擺了一塊白布,布上面寫的是:算命大師,河洛專家,預測吉凶禍福,測字取名,財運婚姻,絕對準確,不准不要錢。我看見的時候,他正對著一個胖女人滔滔不絕地說話。那聲音聽著好像有點兒耳熟。
我是個喜歡算命的女人,我知道算命的經常是騙子,我也總是上當。可我總喜歡讓他們算一算。一個命不好的人就得多算命,我們老家講究這個,因為這樣算是「沖」。「沖」了之後,命就會好一些了。我就想既然遇見了,順便也算一算吧。我就站在旁邊,看著他。那個胖女人戴著一串特別粗的鉑金項鍊。我也很快聽明白了,她的男人養了小老婆。他的結論是,她男人雖然養了小老婆,最終還是會回來的,因為那個小老婆身上有個痣,這個痣犯了劫,她怎麼努力也沒有用。胖女人看上去很佩服他的說法,因為那個小老婆的脖子裡的確有一顆難看的痣。她看起來滿意,給了他五十元錢。他立刻就把錢塞進自己胸前的口袋裡去了,塞進去之後在口袋外面又按了兩下。這個動作我也熟悉。我們老家的很多人往口袋裡裝錢,就是這樣的動作。
我在他面前坐下來。我對他說:麻煩你幫我也算一算。
他用蹩腳的普通話說,歡迎,歡迎。他伸出一隻髒膩膩的手,接住我的一隻手,因為他開始的時候要先看手相。這時候他抬頭看我。忽然他眼鏡後面的臉凝固了,就像是突然被點了穴位一樣。接著他的身體開始顫抖,喉嚨里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音,好像是被誰掐住了喉嚨。他的半張臉和脖子越來越紅,後來又變成了紫色。忽然,他砰的一聲,倒到地上了。他的樣子嚇了我一跳。周圍的人也都吃了一驚。有個人說,不得了了,這個人要死了。另一個人說,這是心臟病犯了,把他平放到地上,躺一會兒就會好。於是有人就把他平放到地上了。他倒地的時候那副大眼鏡掉到一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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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界真是小。我認出了這個人。這個人是許多多。
嗯,我給你講的這個人就是許多多。蘭州也算是一個大城市了,幾百萬人進進出出,走來走去,但是那天我就是遇見了他。實際上他沒有心臟病。我知道的。他是見著我才這樣的。他就是這個樣子。他一直就這個樣子。他要是這樣,我也沒有辦法。哦,不是的,你誤會了,不是那種關係。我是說,這是個很奇怪的男人。在我們老家,這樣的人算是另類了。
給你簡單說一說這個人吧。
許多多是洛鎮的藝術家。我到洛鎮開服裝店的時候,他開了一家畫廊。當然,洛鎮的畫廊和蘭州就完全不一樣了。他只賣自己的畫。但是我聽說,他開畫廊好多年,從來沒有賣出過一幅畫。可是這個人看起來不著急,就好像他開畫廊不是為了把畫賣出去。他只是自顧自地畫。畫的水平,怎麼說呢,也不是不好,他還是有基本功的,但讓我說,總覺得缺了點什麼東西,具體缺什麼我也說不清楚,但是肯定是缺了的;我走了這麼多地方,見識總是有一點兒的,我感覺,在一個又窄小又缺少氣量的地方,要畫出一幅好畫,總歸是有困難的。可他還是在不停地畫。洛鎮的人都把他當笑話看了。平時,他幫人看風水,寫對聯,掙一點兒錢,然後他就把這些錢全買了顏料和紙張了。有些時候你都搞不清他拿什麼生活,人活著得吃飯啊,他總不能吃空氣吧。他還有個兒子,看著就像個乞丐一樣,我看見那孩子的樣子就難受。因此我經常偷偷地給他點吃的。那孩子有點傻,不知道是餓的還是天生的。可許多多不管這些,他還經常告訴洛鎮的人說,他是偉大的藝術家,總有一天,全世界的人都會曉得,洛鎮出了一個大大的藝術家。他這麼說的時候,洛鎮的人們就全笑起來了。洛鎮的人們忙著修房子,掙錢,有沒有一個許多多,許多多能不能成為一個藝術家,與洛鎮有什麼關係啊。據說他原先不是這樣的,他上中學成績好,能考上大學,可他有一天突然就不去學校了。他說他看見畫裡的人飛起來了。他說他確確實實看見了。那是命運的召喚,是上天的安排,所以他要做藝術家了。
哦,是這樣的,他父親留給他一幅畫,說是從他太爺爺輩就傳下來的一幅古畫。我沒見過,但我知道他有。他跟我說過,我要想看他會拿給我。說是已經破爛得不像樣子了。你感興趣?好啊,哪天我跟他問問。這樣的古畫揭裱修復很麻煩,得花很多錢,許多多他沒有錢的。
我是覺得他有點中了邪。一個人要是中了邪,說什麼就沒有用了。他決定做藝術家,別的什麼事情他就全顧不了了。他老婆跑了,他的一個孩子夭折了,祖上的房子也沒有了,他父親也死了。這都是他做畫家以後的事情。挺可憐的。可他好像不覺得。他只想畫畫。所以有時候我覺得他挺了不起的。人要是有他這樣的勇氣,那就什麼都不害怕了。可一個人要是像他這樣活著,他還能剩下什麼呢?是不是有點悽慘了?所以有時候我只要想起他,就覺得我自己還算是過得去,我有很多的麻煩,可要是比起許多多,就好得多了。那時候我在想,要是有一天我能幫他,我會的。
我在洛鎮開服裝店的時候,他就開始到我的店裡來買牙刷。他買牙刷,不買牙膏。因為他只買得起牙刷。可他要面子,他每次說,他的牙好,就得不停地換牙刷。後來我知道,其實他根本不刷牙。剛開始我覺得沒什麼,他想買牙刷就買牙刷吧。後來就發現有問題了。他每次見到我身體就會抖,他自己都控制不了,就像是一見到我就著了風寒;然後他就開始呼哧呼哧地喘氣,就跟有人勒住了他的脖子,要把他掐死一樣。他天天來買牙刷,天天都這麼發抖和喘氣。有一次我問他是不是得了什麼病啊?他看著面黃肌瘦,就像是個病人。他說他沒有病。回頭我偷偷給了傻子一百元,我告訴傻子說,讓他買一點兒奶粉餅乾什麼的,和他爸一起吃。過了兩天見到傻子,我問他是不是買東西了,傻子說,他爸拿那些錢買了顏料和紙了。你看,許多多就是這樣的。他寧可餓肚子,顏料和紙張還要買。哦,傻子就是許多多的孩子。大家都叫他傻子。他是個可憐的孩子。
他送我他的畫。送了好幾次。這讓我很為難。我不能不要。不要會駁他的面子,因為他從來沒有送別人畫,他是個窮人,可我知道他比有錢人更要面子;要了也麻煩啊,你說我拿著那些畫能幹什麼呢?我沒文化,不懂得欣賞,豈不是辜負了他的心意?更麻煩的問題是,我要了他的畫,他心裡就會多想。他就會把我的同情當成另外的東西。我不願意這樣啊,他本來就麻煩夠多的了,我不想成為他的又一個麻煩。我見過的男人也算不少了,他們怎麼想我可以無所謂;可許多多就不一樣,我不願意他是這個樣子。那樣我心裡不好受。有一次,洛鎮的一個流氓來糾纏,因為他的父親走過服裝店的時候死了。他們說是我的妖氣害死了人。那個流氓就開始撕扯我的衣服,洛鎮的人都在看熱鬧。他們差一點兒就要把我的衣服脫光了。我死命掙扎,心裡全都是羞恥。那時候許多多就跑了過來,他打倒了那個流氓,但是他差點兒就被對方摔死。他躺了三個月才康復。洛鎮的人們都在笑話他,就跟那裡的人們羞辱我一樣。我幫不了他什麼。我連自己都幫不了。
離開洛鎮的時候,我又偷著給了傻子三百元。那時候我也窮,我只能給這麼多。我是覺得他可憐。都快到冬天了,傻子還穿著一件髒兮兮的單衣,鞋子上破了兩個洞,腳指頭凍腫了,跟個發霉的饅頭一樣。我是希望他們父子好過一點兒。我想,將來有一天我要是還回到洛鎮,見到許多多,我會買他的畫的。
後來到我覺得特別孤單、特別絕望的時候,我會想起洛鎮的許多多。想起這個人我好像會覺得好受一些,因為我會安慰自己說,人活著就得這樣,就得跟許多多和劉小美這樣,就得讓麻煩堆積得比日子還要多還要長。還有,我要是有許多多那樣的勇氣,再多的麻煩也就不算什麼了。嗯,我就是這麼想的。所以有時候我覺得生活里有一個許多多還是一件好事,就好像他的窮困可以緩解我心裡的孤單。他的窮困就像是帶給我的慈善。就像是我的孤單有了夥伴。我這樣的念頭是不是有點兒陰暗啊?可我就是這樣想的。有時候我甚至覺得,我就得這樣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