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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3:16:59
作者: 爾雅
張翔有一個晚上來。他看上去就跟從前一樣。可我感覺到他有事。他一直在看著我。他看我的眼神就像是看著一個陌生人。就像是我隨時就要從他的眼睛裡消失。他親我,撫摸我,比平常更慢,更細微。可是他的眼神飄忽游離,就像是離開了他的手掌和身體。他看上去孤單極了。後來,他發出一聲漫長的嘆息。嘆息過後,他顯得高興起來了。他說他女兒已經考取了法國的博士,很快就要去法國讀書了。我說,這是多好的事啊,應該慶賀一下。我從床上起來,去斟酒。我是裸體。走過鏡子的時候我看了一下自己。連我自己都覺得是漂亮的。他的目光一直黏在我的身體上。我知道。接著他就從我的身後抱住我。他抱著我,皮肉鬆弛,就好像他要是不這麼緊緊地抱著我,他的皮肉就會散落到地上。他平常不是這樣。他一定是有什麼事。果然他說,他要去外地出一趟差。可能需要幾年的時間。可能我和他就見不上面了。我說,這沒什麼,出差回來就可以見面了。我等你回來。他說,也是啊,出差回來就可以見面了。接著他拿出一張銀行卡。他說,這張卡是以我的名義存的一筆錢,密碼是我的生日;卡上的錢是飯館的運轉資金。因為他要出差幾年,這些錢可以應急。我就問他,到底出了什麼事?你告訴我,我們一起想辦法。他笑了笑。他說就是出差。他抱著我,一直到很晚的時候。他一直抱著我,就好像我隨時會從他的手臂里突然離開。他看上去懦弱又孤單。最後他說,如果有人問起他來,我就說他只是來我這裡吃過飯,他只是一個普通的客人,除此之外,我什麼都不知道。他說這一點兒要切記,切記。
那時候我依偎著這個皮肉鬆弛的男人。我知道,我連靠著這些鬆弛皮肉的機會都沒有了。我眼看著它們就從我的身體上離開了。我一點兒辦法都沒有。
張翔出事是因為虛開增值稅發票。洛州的電視台和報紙有詳細報導。飯館裡的食客們也都在議論。他貪婪、霸道、專權,私生活糜爛。他在蘭州和西安包養了情婦。可能還有別的地方的別的女人,只是沒有查出來。他們議論的時候我假裝沒有聽見,可我還是心驚肉跳。怎麼會是這樣呢?那麼寂寞、那麼像一個大學老師的男人?還有,我和他算是什麼關係呢?我是他的情人嗎?實際上我對他的事情真的一無所知。我只是他幫助過的一個女人。他只是喜歡我。他的喜歡是真的。果然有警察來找我調查情況。他們和顏悅色,問我一些問題。那些問題和張翔事先告訴我的一模一樣。我就說他只是一個普通的客人,我什麼都不知道。可我感覺到他們是懷疑的,只是沒有證據。我還感覺到洛州的食客們也在懷疑。洛州只是一個擴大了的村莊,很多事情都包藏不住。也許有一天他們就會知道。要是真有那麼一天,我還能在洛州住下去嗎?
我就把飯館轉讓了,價錢很低。我不在乎。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我好像變得特別的有經驗。我就得這樣。我的麻煩就像我的日子一樣多,我已經不在乎了。我必須要從容一點兒。我開了三年的飯館,賺了十幾萬元。還有張翔留給我的那筆錢,也是十幾萬。不過他的錢我不會動。他判了十年。我要等他出來再還給他。
有時候我會想起這個叫張翔的男人。想起他安靜沉默的樣子。想起他看著我、撫摸我的樣子。他鬆弛的蒼白的皮肉。他對我那麼固執、從未改變的喜歡。讓我愧疚的是,他那麼真心地喜歡我,就像我真的是他的女兒,可我呢?我只是感謝他,我因為感謝而努力去喜歡。這就像是感謝帶來的副產品一樣。我只是在假裝罷了。我從來沒有喜歡過這個男人。就算他給我那麼多,就算我那麼窮,我還是不能夠讓我自己改變。有時候我甚至覺得我給他的喜歡是出於同情。說起來好笑,我有什麼資格去同情一個有錢有權的男人?可我覺得就是這樣的。我一直在假裝,這讓我羞恥。可我有什麼辦法呢?你說,我能有什麼辦法?唉,我真是一個壞女人。他要是有一天知道我心裡是這樣的,他該有多傷心。
唉,不說這個了。
洛州的事情打點結束之後,有一天,我帶著母親離開了。也是在夜晚,就跟我離開洛鎮一樣。為的是不讓別人看見我。我想,這都是命。我就像一個不停逃跑的女人。在深夜裡逃跑就是我的生活。距離洛州最近的城市是蘭州。三個小時後,我和母親到了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