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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3:16:52 作者: 爾雅

  我到了洛州。租了一間房子住下來。我就想我可以幹什麼。我讀書不多,沒文化,我能幹什麼啊。走在大街上,看見來來往往的那些女人,個個光鮮漂亮,她們走過我身邊,從來就不看我一眼。我知道我已經很老了。我和她們不一樣,我只能幹體力活,我所有的事情都得靠自己。我開了一家小飯館,靠近一所大學。那裡吃飯的人多。說是飯館,其實就是一個小吃攤。我沒有多少錢,租不起大門面。就這樣的一個小飯館,到開業的時候我的錢已經花完了。我母親會做很多小吃,我也會做一點兒,我們就賣小吃。起早貪黑地做。生意特別的好,都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個月下來,除去飯菜的本錢、租金、給城管和工商的錢,我居然能掙到兩千多元。這樣真好。沒有人認識我,我也不想認識什麼人,我是辛苦,可心裡安穩。

  看著那麼多的人來吃飯,很有意思。大學裡的學生們都來吃,人多的時候,他們就自覺地排隊,都特別有禮貌;我喜歡他們,他們就像是土地里的糧食那樣乾淨。我還想,讀書就是好,讀書讓人有禮貌。我看著他們,有時候會想起我的哥哥。我的哥哥要是還活著,就已經讀完大學了,他讀大學的時候一定就是他們這個樣子的。然後,我哥哥一定不讓我開小吃店的,這樣太辛苦,他會心疼。唉,我就是喜歡這麼胡思亂想的。還有很多體面的男人和女人也來吃。有些女人穿金戴銀,花枝招展的,可有時候她會因為五角錢和我爭吵。我是個窮人,可我不想爭吵,我是怕她爭吵的時候樣子不好看。我特別希望城市裡的女人就是平常我看見的樣子。然後我也知道了,城市裡還是窮人多,光鮮的外表下面,日子裡的酸甜只有她自己知道。

  認識了一個男人。他看上去是三十多歲的樣子,後來才知道,他已經有五十歲了。他經常來我的小吃店裡,不過他總是錯開人多的時候來。有時候來得很晚,我快打烊了。話很少,不慌不忙,頭髮梳得整整齊齊,很有學問的樣子,我以為他是大學裡的老師。吃了幾次之後他開始說話了。他的第一句話是:很好吃。然後他問我說老家在哪裡。我說在洛鎮。他說他老家也在那裡,是另外一個鎮子。我說好啊,那就算是老鄉了,你要喜歡吃就多吃。我們就這麼認識了。後來他付帳的時候經常不要我找零,他會說,下次找給我吧,或者說,就算是提前收錢了,下次吃飯的時候免費就可以了。我說這怎麼行呢,該是多少就多少,可他不讓找零。我就想,他要多給就多給吧,反正每次也就那麼幾元錢;不過我還是留了點心眼,每次我都把他多給的錢數記下來,萬一要有什麼事,我就會把那些錢還給他的。他當然不是那樣的人,是我多想了。後來他說,我長得像他的女兒。他的女兒在北京讀研究生。我不相信他說的話,我怎麼會像他的女兒,我這麼老這麼忙碌。可是他好像不是故意說假話,因為他有時候看我的眼神不一樣,那就像是一個父親的眼神。我就想,也許我真的有點像他的女兒吧。哦,他姓張,叫張翔。

  我的小吃店開了兩年。掙了一點兒錢,可我實在是太累了。我就想,要是能找一個稍大一點兒的門面,雇兩個店員,開一個稍微像樣一點兒的飯館就好了。這個小飯館太擁擠了,颳風下雨,連個遮擋都沒有。再說,我母親已經老了,她也該歇一歇了。可我手裡的錢也就兩三萬,加上我的首飾,最多也就四五萬的樣子,開一個飯館,哪夠啊。我就在心裡這麼想著,沒有說出來。有一天,張翔突然說,是該開一個大一點兒的飯館了。真是奇怪,他好像知道我心裡想什麼一樣。我就說,好啊,正這麼計劃呢。張翔說,有個鋪面在出租,離這裡不遠,位置也好,他正好認識老闆,可以幫我聯繫一下。我心裡大概算了一下,我那點兒錢根本不夠。我就說,再等一等吧,謝謝你啊。他好像又看出了我心裡想的。他說,那就開。他可以和我合夥,因為他原先一直想開一個賣家鄉小吃的飯館,只是沒有找著合適的合伙人;我要是同意合夥,剩下的事情他可以去辦。他的話讓我很心動,可是他為什麼要這麼幫我呢?因為是老鄉,還是因為我長得像他的女兒?那時候張翔微微笑了一下。他說,小劉啊,你就放心吧,我只是想合夥開個飯館,我都五十歲了,可以做你的父親了,你說我能幹什麼呢?他又看出了我的心思,這讓我有點兒害羞。我不該這麼想的。女人有直覺。從第一次見到這個男人,我就知道他不是那樣的男人。還有,我覺得他一直有心事,他看上去整齊氣派,像是大學裡的老師,但其實,他的眼睛裡流露出的是孤單。

  就這樣成了。飯館開業的時候我才知道,張翔是個特別有能量的男人。他是稅務局當官的。那家店面的位置非常好,主要的是,這家店面之前就是一個飯館,開業沒多久就關門了,據說飯館的老闆突然就不見了。裝修很氣派,幾乎就是新的,因此我就基本用不著裝修了。房租也便宜,而且不用提前預交,和店鋪老闆簽合同的時候,老闆一直很和氣,他說年底的時候給他就可以了。營業執照、稅務登記、食品合格證和健康證一類的手續也都特別快就辦好了,我甚至都不用自己去。執照、登記手續都用的是我的名字。我知道,這都是張翔弄的。他告訴我說,平常不要給任何人提起他,他不會參與飯館的經營,我有需要告訴他就行了,飯館若是盈利,年底就給他分紅。我說好,你幫了我這麼大的忙,前三年的盈利都歸你,以後我們就一人一半。他笑了笑說,這個不要緊。主要是他喜歡吃家鄉的小吃,以後就可以舒舒服服地享受美食了。

  我雇了兩個廚師,三個服務員。我母親在後堂指點廚師做飯,我主要在前台收款、招呼客人。生意特別好。人多的時候都要排隊。你知道,人多不光是因為飯做得好。我知道該怎麼招呼客人,該怎麼對他們笑。我年紀越來越大,經驗越來越多。還是很辛苦,可比起從前輕鬆多了。張翔經常來吃飯,有時候他會帶一些朋友來。他們坐到飯館裡的包間裡。我招呼他們的時候,張翔很客氣,多餘的話一句都不說,就像是不認識我一樣。可我能看得出來,他很高興。他和朋友有時候要逗留很久。每次他來的時候,我就讓母親親自下廚,做最好的飯菜送上去。

  第一年除去房租、稅金、夥計的工資和水電費用,我掙了五萬元。我拿著那些錢,到銀行里換成一百元的新鈔。然後我把這些錢包好,約張翔到飯館的包房裡。我把那些錢給他。我說這是飯館裡掙的錢,也是你的分紅。張翔說,好嘛,掙錢了。他看著那一摞嶄新的錢,很高興的樣子。我以為他就要收下了。他要是收了,我心裡會輕鬆很多。可他沒有。他把錢推到我跟前。他說,你先收著吧,以後再說。我說那怎麼行,原先說好的。我就又把錢推過去。他又推回來了。那堆錢推來推去,後來都散開了,落了一地。他就俯身撿那些錢。他重新把它們包好,又放到我跟前。他說,劉小美,這錢先留你那兒,好嗎,飯館裡還用得著。我說不行。我堅決不行。我就把錢往他的包里塞。他不要。我們互相推搡,就像是要打架那樣。後來他抓住我的手。他看著我,就像是看著一個陌生的讓他驚奇的人。那時候他的手顫抖了一下,另一隻手做出一個要撫摸我的臉龐的動作。他是想摸一下我的臉。或者他還想捧住我的臉。那時候我在想,他要是想摸我的臉,或者捧住我的臉,或者親吻。我都不會拒絕。可他沒有。他留在空中的一隻手只是做了一個動作。後來他說,他就收一萬元吧,剩下的就算是飯館的周轉資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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