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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3:16:49 作者: 爾雅

  洛鎮這個地方。我住了兩年。怎麼說呢?我只是想安安靜靜地過日子,我不想驚動人們。我經常覺得自己已經很老了。我不想讓他們認出我來,我希望他們把我當成是一個陌生人,一個他們從來沒有見過的、鄉里的女人。他們叫我寡婦劉小美。這沒有什麼,我不介意。只要我能夠安靜地住下來就可以。我開了服裝店,我賣西裝、裙子和雨傘,還賣牙刷和牙膏。我一年除去房租,可以掙一萬元。這些錢在洛鎮不算多,也不算少,夠我和母親生活了。我經常對自己說,就這樣過下去吧,這樣挺好。我是個名聲不好的女人,人們要議論就讓他們議論吧。只要我的日子能過下去。

  可是不行。人們對我很熱情,熱情後面卻包藏著假意。他們議論說,洛鎮並不需要西裝、裙子和雨傘,牙刷牙膏也不需要,我賣這些東西是因為我是個寡婦。他們買我的東西也因為我是個寡婦。買一個寡婦的東西就像是在銀行里存錢,拿到東西之後還得有利息。他們買我的東西,我就得付給他們利息。可我只是個女人,是個逐漸變老、也懶於梳妝的女人,我拿什麼來支付利息呢?可是人們說,我有利息,我付得起利息。因為我是個寡婦。

  我沒有辦法。我一點兒辦法都沒有。我就得這樣。因此我就開始假裝,我假裝熱情,假裝糊塗。我有時候穿上鮮艷的衣服,有時候洗淨自己的臉,抹上化妝品。人們說,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你要活著,就需要這樣。這就像是簽了一個合同。簽了合同就得按規則辦事。你說,我能有什麼辦法呢。

  鎮長買西裝。歷史老師買裙子。醫生願意免費給我治病。他們都不洗澡,身體上的氣味就像是流浪的狗。鎮長的神色光明正大,一點兒都不覺得羞恥。他不在乎鎮上的人說他霸道,因為他是鎮長。他拆遷的時候出過人命,死了人的家裡到處告他的狀,但是沒有用。他只給對方賠了兩萬元。他有口臭,從來不刷牙,他的臉腫得像一隻臉盆,可他不覺得,因為他是鎮長。可對這樣的人我還得賠上笑臉,因為他可以買西裝,他能一次買很多件西裝。歷史老師買裙子,還給我寫詩,他的樣子讓我想起已經死去的語文老師。他每一次讀詩的時候就會尿褲子,那些尿的味道和他的聲音混在一起。他看上去又骯髒又荒唐。醫生說,你病了。然後他就開始在我的身體上摸來摸去,他從來都不洗手,他的手看上去黏糊糊的。我躲著他們,就跟躲著蒼蠅一樣;可我又不能呵斥他們,我一邊躲一邊還要假裝高興。

  有一天晚上,鎮長說,他要和我上床。那時候他已經喝醉了,他的臉看起來像是一大塊肥肉。他說他已經買了我那麼多的西裝,我也應該給他一點兒回扣了。對,他就用的是這個詞,回扣。他還說,以後他還會買我的西裝,等到洛鎮成為城市,他還會讓我成為洛鎮購物中心的經理。他又說,如果我不給他回扣,那他以後就不買我的西裝了,他還要增加我的房租,那樣的話我就賺不到錢,因為只要他不買西裝,洛鎮就沒有人會買西裝。鎮長說話的時候我沒有作聲。他喋喋不休地說,嘴巴里的臭氣讓我差一點兒嘔吐。我從來沒有想過這種事。我覺得我賠上笑臉和時間,賠上虛情和假意,還有菸酒和現金,就算是給了他回扣。他怎麼可以這麼想呢。我是個名聲不好的女人,可那也不是說我就可以隨隨便便和哪個人上床。就因為他是鎮長,他買了我的西裝,我就該和他上床?他看上去那麼醜陋肥胖,就算我是妓女,我也不願意隨便就這樣。可他看上去一點兒都不羞恥,一點兒都不覺得自己長得有多麼醜陋。你說,有一點兒權力的男人都會這樣嗎?唉,有時候我會覺得他其實挺可憐的。他不知道自己有多醜,不知道他的樣子有多噁心。

  

  他還在說話。他自以為是,不知羞恥。我沒有說話,他就以為我是同意給他回扣。接著他就開始脫我的衣服,他喘著氣,伸出兩隻肥膩膩的手。他那樣不知羞恥地脫我的衣服的時候,我忍不住吐了出來。可他還是沒有停下來,他一點兒都無視我的痛苦。於是我用了全身的勁掙脫開來。接著我又用了全身的勁,朝著他的油膩膩的臉上給了一記響亮的耳光。那一個耳光真是太響亮了。震得我的耳朵都嗡嗡響。我從小沒有打過任何人耳光,這是第一次。那時候我才知道我手掌里多麼有力量。

  我知道,這就算是收場了。我在洛鎮住了兩年,我買衣服的錢夠我和母親吃飯,我也想一直在這裡住下去。我不想再跑來跑去了。可我沒有辦法,我還是得離開。耳光過後也就兩三天的時間,鎮政府的人就來找我了,他們說我的房租已經到期了,要是我還想租就得加錢。他說的價錢是原來的兩倍。接著鎮上工商所的人來找我,他說有人舉報我賣假貨,他們要檢查並沒收我的衣服。工商所的那個人我認識,我就偷著給他塞了二百元,他就只沒收了一些牙膏和牙刷。他告訴我,讓我趕快把值錢的貨物賣掉,因為過幾天還有人來查扣。他倒是個好人。於是我就偷偷地雇了一輛車,把店裡的貨物運走,賣掉了。

  那時候到哪裡去我還不知道。可我只能走。我一年全部的收入也不夠房租和工商所的罰款。那時候我忽然發現我沒有從前那麼害怕了。我不知道去哪裡,可我知道我不能害怕。我去哪裡都會有麻煩,我就是這樣的女人。我得準備好面對麻煩。

  有一天我離開了洛鎮。我在夜裡悄悄地離開了。我帶著母親,帶著我賣掉貨物的一萬多元錢,我和母親走了二十里的山路,一直走到通往縣城的大路口。兩年前我往洛鎮走的時候也是這樣。我想,這都是命。你怎麼走回來,就怎麼走回去。你活著就得不停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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