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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3:16:46
作者: 爾雅
那時候我決定哪裡也不去了。我不去廣州,不去任何一個城市。我只想過平常簡單的日子。我給媽媽修了一座房子,很氣派很寬敞。我挨家挨戶給村里人送禮物,每一家都是一斤茶葉、一包奶粉、一包糖、一袋餅乾。我是想和村子的人親近一些。因為我回來了,我想在村莊裡安靜地住下去。我還給村裡的人說,我想找一個肯和我過日子的男人;什麼樣的男人都可以,只要他願意和我過日子。有個當過兵的男人願意。他是我小學同學。在村子裡開了一家磨房。我也不要什麼彩禮,也不要什麼風俗,只是請風水先生查了一個日子就辦了事情。我就想把自己嫁出去。就像是可以證明什麼一樣,可以忘記什麼一樣。可是結婚的第一晚就出了問題。我丈夫,就是那個當過兵的男人,出了問題。他喘著氣,忙碌了很久,可就是不能夠。這沒什麼,我不介意。後來很多個晚上還是這樣。我就帶他去洛州看醫生。醫生說,他沒有問題。可是回來之後他還是不行。無論他怎麼努力,就是不行。我就問他,到底是什麼原因?那時候他忽然哭起來了,他說:村里人說你是狐狸精,是魔鬼,誰要是沾了你就會死;我其實很愛你,但是我害怕他們說的是真的。
原來是這樣。他說這樣的話,他這樣害怕,我一點兒都不驚奇。我就說,沒關係,只要一起過日子,這個有沒有都沒關係。我真是這麼認為的。有時候我覺得自己特別的下賤,特別的屈尊。我只是想和那些鄉村女人一樣,過簡單的、辛苦的日子。我特別羨慕她們。可是我連這個也得不到。我沒有一點兒辦法。
你知道村里人是怎麼說我的嗎?他們說我是婊子。說我在廣州做小姐。要不然我怎麼會賺那麼多錢,要不然怎麼會有人開著小車送我回來。他們還說,我在廣州害死了很多男人,我就像吸血鬼一樣吸乾了他們的身體。我回來是因為我害怕遭到報應。起初他們還算是熱情,因為我給每一戶人家送禮,這些禮物堵住了他們的嘴;可是禮物都有保鮮期,過了保鮮期,他們的嘴巴就張開了。他們表面上對我熱情,因為我還算有一點兒錢,在背地裡就不是這樣了。有些人把我送去的禮物扔到我的家門口,因為它們已經發霉了;他們說,我的禮物本來就是發霉的,這發霉的東西和送禮的人一樣,都是骯髒的。
我的丈夫,就是那個當過兵的男人,變得越來越沉默。他經常很多天都不說一句話。他磨房的顧客也少了很多,因為他是我的丈夫。他經常坐在房子裡,一言不發。沉默似乎吸乾了空氣,讓我覺得自己的胸腔要爆炸。有一天他終於說,他打算到蘭州去,有個部隊的戰友開了一家家具店,請他過去幫忙。他想先自己干一陣,等站穩了腳跟,再把我接過去。待在村子裡總不是個辦法,總有一天大家都會發瘋。
我理解他的想法。出現這樣的問題跟他沒有關係,只跟我有關係。他這樣想沒什麼錯。我要是他,我也會這樣想。村莊裡的流言就像是空氣,你躲到哪裡也躲不掉。可我真的不願意去任何一個城市了。城市比鄉村更複雜,更麻煩。難道我在廣州的遭遇還不夠嗎?我只想安安靜靜地活著,可我這樣的女人,到哪裡也不得安靜啊。不過他要是在蘭州能站住腳,我想我還是希望跟過去。有個男人在身邊就會好一些吧。我就說,我同意。我說:家裡還有一點兒錢,你都帶上吧,到城市裡去,哪裡都要花錢的。聽了我的話,他顯得特別的高興,臉上都有笑容了。我的錢還有兩萬元,我就全給他了。他讓我留一點兒,我沒有留。我說在鄉里生活,不要錢也可以,不是還有磨房嗎,我和母親可以在磨房幹活,會有錢的。
實際上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說話。我到今天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麼心思。他去蘭州幹什麼我也不知道。村子裡有外出的人回來說,他在蘭州做了老闆了。他們還說,他捎話說他不會回來了。他們還說,他看起來很氣派,就跟一個城裡人一樣,穿的衣服都是名牌,住在一個有錢的女人家裡。我不相信他們說的是真的。因為城市裡的人更容易說謊。可我也真不知道他是什麼樣的情況。他從來沒有給我打電話,一次也沒有。他就像是蒸發了。
我還是在等他回來。我不愛這個男人。我從來沒有愛過這個男人。他甚至都不是一個男人。可他和我結了婚,是我的丈夫。我覺得我可以忍受他的缺點。只要可以過日子。我相信他會回來,或者會接我去蘭州。雖然這希望越來越渺茫。我一直等了兩年。這兩年裡幾乎沒有人來磨房。他們說,我的磨房裡磨出的面也是髒的、有毒的。他們寧可多走二十里路到鎮上去磨麵。這兩年裡我花完了所有的錢。我沒有地方去掙錢,因為沒有人肯來磨房。我只好賣家具。村子裡的人不願意買。我於是雇了車子,把家具運到縣城裡去賣。村子裡有些有錢的人暗示我說,我要是缺錢,可以跟他們借。他們不怕我有毒,他們也很想知道,有毒的女人是什麼味道。他們看上去很無恥。可是他們說話的表情光明正大,就像是他們在幫我,就像是我要感謝他們才對。那時候我才知道,錢對於一個女人有多麼重要。一個名聲不好的女人更應該有點錢,不然,她會死得更快。
等了兩年之後,我決定不再等了。要是再等下去,我和我媽媽就要餓死了。那天我就把家裡所有的家具都賣掉了。磨房是那個男人的,我沒有賣。然後我就拿著錢到洛鎮來了。洛鎮那時候正在搞城市建設,有可以出租的鋪面。我和媽媽步行了二十里路,來到洛鎮。那時候我滿身都是塵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