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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3:15:40
作者: 爾雅
每一次完整地講述一遍先祖的故事之後,我父親就會發表一番自己的見解。他認為先祖巨大的家業從盛到衰,與兩樣東西關係密切。一樣是女人。因為大凡貌美女人,都有妖氣,她能攝人精魄,又能殺人於無影無形。所以家道衰榮,都是跟女人有關係的。要是沒有那些散發出鬼魅香氣、奪人魂魄的女人,以及那些說話的聲音像是被蜂蜜浸泡過的、柔軟的刀一樣的女人,我先祖原本可以重振家業,再現家族的榮耀。另一樣東西就是那些書畫。我先祖要不是鬼迷心竅,痴迷於書畫收藏,也不會衰敗到如此地步。然後我父親又總結說,那些古代的書畫和女人其實是有相同之處的。他對傻子說,你曉得為什麼書畫和女人是相同的呢?傻子那時候看著我父親,沒有說話。我父親就接著說,因為它們都是有毒的。它們都散發出一種迷惑人的味道。那種味道能讓人魂魄盡失,燈枯油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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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親的看法就是如此。為了證明他的看法正確,每一次講到先祖故事裡的女人和書畫的時候,他都要增加一些內容進去。因此在我先祖的故事裡,關於書畫和女人的那一部分情節越來越多,等到他講述了三年之後,我先祖的故事就只剩下書畫和女人了。我父親就是這個樣子的。他倒不是固執,而是他認為世界就是這個樣子的。我父親一生受苦,祖先的榮耀只是一種傳說。因為無窮無盡的窮困,他連縣城都沒有去過。因此,他當然認為洛鎮就是世界的中心。他既然站在世界的中心說話,那麼他說出的道理就一定適用於世界的任何一個地方。
你曉得的,我父親也有過理想。他的理想就是我能夠勤奮讀書。我的先祖們也曾經有過這樣的理想,但因為書畫和神秘的女人,這個理想被擱淺了。因此他十分希望我可以成為一個讀書人。只有讀了書,考上大學,才會有糧食和女人。我很理解我父親的這種想法,但我和他的看法完全不同。我是一個藝術家,我要的比一個讀書人更高、更多。因此我就決然地選擇了我的生活。這讓他深受打擊。對他來說,我的這個樣子再一次證明了他的見解是正確的:書畫裡藏了致命的毒藥,我就像我先祖里的一位一樣,再一次中了毒。
唉,可憐的父親。我只能這麼說,可憐的父親。
我父親就這樣講述了整整三年,實際上卻是講給我聽。他對著傻子說話。那時候我透過黑暗的窗戶看見父親。他差不多被黃土掩埋了。我突然感覺到父親真的老了。他看上去就像是已經死去。我父親說話的樣子就像是一個已經死去的人在說話。
我看見父親在院子裡揮動那把沉重的頭。他已經在院子裡挖了三年了。因為自從他和我不說話的那一天起,他就開始在院子裡忙碌。他挖出的土堆積起來,看上去就像是接連不斷的墳墓。他已經被完全掩埋了。可是他從來沒有挖出過什麼好東西。有一次挖出了一塊完整的、人的腿骨,另一次挖出了另外一把鏽跡斑斑的頭。他本來可以計算出什麼位置埋藏了先祖的寶貝,因為他平時對於洛鎮上的許多事情總是能夠準確地計算出來,包括失蹤的人的具體位置、墳墓里的老鼠洞、一口井或者一條河乾涸的時間、什麼時候下冰雹以及要是有人看見一條蛇從一棵樹上飛到另一棵樹上,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樣的景象。可是他在自家的院子裡卻總是算不出準確的位置。他沒法算出自己的命運。我爺爺託夢給他,告訴他祖先的東西埋在院子裡的一個地方。但是我爺爺每一次告訴我父親的位置總是不同,因此我父親就不斷地在不同的位置挖掘。他相信他的父親所說的話,可是他挖了三年的光景,卻總是不能夠從土裡找到他要的東西。這是命,父親說,因為命運就是這樣的。接著他發出沉重的嘆息。他嘆息的聲音遙遠、沉悶又有力,感覺就像是從地底下傳過來的。那嘆息的聲音又像是巨大的洪水,把父親、我和傻子托舉到水流的上方,朝著一個遙遠、陌生和黑暗的地方漂浮而去。
唉,我的父親。我只能這麼說,我的父親。我還能說什麼呢。
整整三年的講述,以及不停地挖掘讓他耗盡了最後的力氣。三年後的有一天,我父親死了。我父親死去的時候手裡還緊緊地攥著那把頭。傻子忽然發出巨大的哭聲。那時候我才曉得,傻子其實不是啞巴,他能夠發出聲音。他哭泣的聲音低沉有力,在很長時間裡,他的哭聲掩蓋了洛鎮的機器、汽車和市井的聲音,占據了整個白天和夜晚。起初,我保持著沉默。那時候我經常覺得即使父親死了,我也不會感到悲傷。可是在父親埋葬之後的一個夜晚,我看見院子裡堆積的泥土,就像是荒涼的墳墓。我忽然覺得我其實是愛著父親的。我再一次感覺到那種徹底的孤單。我終於忍受不了內心的傷痛,發出悽厲、漫長的哭聲。我呼天搶地,一個人哭了很久,最終昏倒在地。
因為我根本不相信父親所說的話。那些先祖的榮耀和苦難很可能出於父親的杜撰,或者是他把一生收集的關於洛鎮的傳說全部歸集於自己的先祖。由於不斷地重複自己的想像,那些故事逐漸變成了真實的景象。最後他自己也相信了這些故事。到後來他就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他增加的了。但是我必須得承認,我父親講述的很多故事是真實的;我的先祖就是他講的這個樣子。他雖然神志混亂,故事裡的很多情景張冠李戴,充滿明顯的漏洞,但是那些大體的輪廓卻從來沒有出錯。他不斷修改的只是一些細節。所以在一些時候,我其實害怕我的父親。
你曉得我害怕什麼嗎?
我害怕他說的話是真的。
你曉得的,我的女人離開了我,我的孩子死了,最後我父親也死了,我父親有整整三年不和我說話。這都是在我專心畫畫的時候發生的事情。難道這些災難都是畫畫帶來的嗎?就像我父親所說的那樣?老實講,我有時候很疑惑。我就問我的好朋友張三元,事情是不是就像我父親所說的那樣?張三元也不曉得是不是這樣。他就反問我說,你覺得是不是呢?我說,我覺得不是這樣的,前面發生的事情都是命,我畫畫也是命,誰都不能改變的。張三元就點頭附和說,對的,對的。張三元就這點好,他從來都同意我的看法。我說什麼就是什麼。我父親死了之後我才曉得,我有多喜歡聽見他絮絮叨叨的聲音。他要是突然不說話,這個世界就會變得有多寂靜。寂靜會讓我覺得空虛。會讓我覺得自己從裡到外都空空蕩蕩。還好有個張三元。我和他說話的時候,我感覺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