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牽掛
2024-10-04 13:10:49
作者: 朱維堅
果如郁明所言,「梅連運」三個字輸入後,電腦屏幕上頓時呈現出很多帖子,內容大同小異,最多的是揭露梅連運侵吞國有資源和隱瞞礦難的帖子,就像胡金生說的那樣。李斌良注意了一下,這些帖子有相當一部分在網上已經保留多時,也有一部分是近日集中呈現的,在近日出現的帖子中,好多帖子的網名是相同的,而且是最近兩天出現的。
這是怎麼回事?難道,難道發帖的人知道了自己要來任公安局局長,故意發帖給自己看的。他們是怎麼知道自己要來上任的?胡金生一夥兒也知道自己今天上任,是不是還有別人知道?局黨委成員,特別是政法委書記武權是否也知道?張華強是不是知道了自己今天上任,故意下礦去檢查,以此輕慢自己?瞧他那樣子,很可能是這個樣子,一定是這麼回事……
李斌良忽然感覺自己上任的方法有點兒拙,甚至幼稚可笑。
桌上的電話突然響起,打斷他的思緒,接起後,裡邊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斌良,怎麼樣啊……我是武權。」
李斌良眼前頓時浮現出那張油光光的大臉,那個酒糟鼻頭,那雙似笑非笑的眼睛。雖是初次見面,可是,李斌良對這個前任印象不是很好,除了直觀印象外,更重要的是聽說了他選定的接班人是張華強。看一個人,很重要的一個方面是看他與什麼樣的人為友,能喜歡張華強並迅速把他提升到目前的職位上,還欲使其接自己的班,其基本品行應該相近……
這些念頭在李斌良心頭纏繞,他的嘴裡卻呼應著:「啊……還行,不過感覺擔子不輕啊。今天和班子成員接觸了一下,感覺好像有點兒問題。」武權笑聲傳來:「斌良啊,你知道就好,我早體會出來了,碧山的公安局局長不好當,特別是你初來乍到,必須把一班人團結在身邊,才能把工作干好,你說是不是?」
話裡有話。虛與委蛇幾句後,武權終於說出了要說的話,別跟那小子一般見識。他雖然脾氣操蛋,可是幹活是把好手,李斌良需要這樣的人來支持工作……說來說去說到要點上:「你看,你一來就和他鬧起矛盾,平白無故弄出個對手,這對你好嗎?」
李斌良完全明白了武權的意思,但是不便直接頂撞,就反問:「武書記,如果你是我,會怎樣對待這事?」武權支吾了兩句,最終說出了根本目的:「這樣吧,斌良,看在我的面子上,放過他這回怎麼樣?」李斌良說:「當然可以放過,可是放過以後,是什麼後果?黨委一班人會怎麼看我?傳到民警耳中,他們又怎麼看我,我怎麼帶這支隊伍?對了武書記,你是老局長,聽說他聽你的,你能不能幫我做做他的思想工作,在下次黨委會,主動檢討幾句,哪怕就幾句呢,也是支持我工作,可以嗎?」
「這……」片刻後,武權有些負氣地說,「李斌良,你小子行啊,反過來將了我一軍。好吧,你初來乍到,我就幫幫你。不過,那小子的脾氣你也領教了,能不能說得動也未可知,我試試吧,不過,讓他意思意思就行了,你別太難為他!」
李斌良說:「武書記,我從沒想過難為他,是他難為我。您是明白人,能看不出來嗎?」武權罵道:「這個混蛋,臭脾氣,不分時間場合,說發作就發作,我真得收拾收拾他。斌良,華強還是挺能幹的,你別把他一碗水看到底,今後在工作上倚重他的地方多著呢!」李斌良說:「我知道,謝謝武書記支持我的工作,只要他能檢討自己,正常對待我,我一定正常對待他。」
又虛乎了幾句,武權放下了電話,李斌良鬆了口氣,但是卻下意識地皺起眉頭:種種跡象顯示,自己提前來碧山赴任的消息確實泄露了。如果武權、張華強他們知道了這個消息,那麼,他們今天的表現是不是故意的?也包括自己向武權報到時,他對電話說的那些話,是不是故意給自己聽的,讓自己明白大小,把他放在眼裡?還有張華強,他是不是故意帶著酒意遲到?如果是這樣,那就說明,他們對自己非常敵視,是給自己一種警告,一種壓力,讓自己剛一上任就向他們低頭,進而被他們壓制,控制……
這麼一想,怒氣從心底升上來:看來,自己對張華強的態度是對的,強硬是對的,要他檢討是對的。至於武權,作為政法委書記,從工作上,我可以尊重你,但是,你想操控我為你所用,休想。我依法履行職責,倒要看你們能把我怎麼樣!
雖然這麼想,李斌良還是覺得心情有些沉重和惡劣。天不早了,帶著這種心情睡覺不好,必須排除。可是,怎麼排除呢?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李斌良拿起手機,下意識地現出笑容。是沈靜打來的。
李斌良把手機放到耳邊不語,等著聽到沈靜的聲音。他喜歡她的聲音,總是那麼平靜,溫和。「餵……」她開口了,「睡下沒有,是不是打擾你了?」
她就是這麼知道關心人,想得周到。李斌良不能再沉默,急忙回答說沒有,正等著她電話呢。然而,她卻不知怎麼聽出來了,說他是故意輕鬆,掩蓋自己的心事,進而打聽他到底怎麼樣,跟自己說說,別悶在心裡。李斌良聽到這些話,意識到她不只是禮貌性的關懷,而是聽到了什麼……她一定跟陳青先通話了。
果然,在進一步交談中,沈靜承認了這一點,口氣中也流露出憂慮,覺得碧山的情況太複雜了。李斌良急忙對她說,過去,比這複雜的局面自己也應對過,沒什麼大不了的。為了不讓她再說這個話題,李斌良向她打聽起苗苗的情況,她趕忙說一切正常,一切有她呢。不讓他惦念。之後,又說時候不早了,抓緊休息吧,不要把工作上的事太放到心上,睡個好覺,然後放下了電話。電話放下了,可是,她的面容卻在眼前久久不去,留下的關懷和溫情也久久不去。他深深地感覺到,她是個理解自己的女人,是個好女人,遇到她,大概是生命對自己的回報。
帶著這樣的心情,李斌良躺到了床上,關了燈。儘管他對自己說:明天還有事,快睡吧。然而事與願違,越想睡卻越不能入睡,很多往事一一浮現在眼前,而出現最多的還是奉春那一幕,是王淑芬張開雙臂,衝到自己前面,撲向槍手那一幕,還有她倒在血泊中,死在自己懷中那一幕。在她臨死前,自己答應和她復婚,重新生活在一起,可是,這是永遠不能實現的承諾,因為她當場就死在自己懷裡了。
那一幕,幾乎讓他萬念俱灰,甚至產生了出家的念頭,是苗雨的呼聲把他拉回到世俗社會。之後,苗雨一直守在自己身旁,其心意不言自明,大家也都認為自己和她結合是水到渠成的事。然而事情卻沒有這樣發展。王淑芬雖然離開了,可是,她是為了掩護自己和女兒而死的,她那張開雙臂衝到自己前面的一幕,怎麼能夠忘懷?還有自己對她臨死前的承諾。所以,他不可能馬上就和苗雨成婚,他希望能平靜一段時間之後再考慮。
然而,這個願望很快就破滅了,因為女兒苗苗出了問題。她親眼看到了母親被槍手擊中,倒在血泊中死去,精神受到了強烈刺激,變得非常不正常,經常在睡夢中驚醒,呼叫母親,然後是久久的哭泣,性格也忽然完全改變了,她再不是他過去那個乖順、可愛的小女兒,她或者沉默不語,或者突然爆發,大哭大叫,一旦爆發起來,怎麼也無法制止。一旦停下來,又陷入長久的沉默。而且,學習成績一落千丈,準確地說,她根本就學不進去了,到後來居然輟學了,精神醫生檢查後明確告訴他,女兒患了抑鬱症。
為此,他又全力為女兒治病,到處求醫問藥,後來,病情漸漸輕了下來,甚至痊癒了,但是卻不是很穩定,稍受刺激就可能復發。更可怕的是,她對苗雨表現出一種強烈的敵意,無論苗雨如何接近她,照顧她,討她的好,她也拒不和她說話。有一次,他試探著向她提出想和苗雨結婚時,她立刻崩潰般大哭大叫起來,還不停地叫著「媽」,哭後又笑,笑後又哭。他束手無策,直到他向她保證,絕不和苗雨結婚,她才漸漸平靜下來。苗雨知道了這個情況後,一聲不響地離開了。從那以後,他再也未和她見過面,也和她聯繫不上。心力交瘁的他,也再沒心思和她聯繫。
對於苗雨的做法,李斌良是理解的,這既是無奈的選擇,也是為了減輕他的壓力。從那以後,他又當父親又當母親,全力照顧女兒,女兒的病後來好了,但是,病雖然好了,她卻說什麼也不再入校學習,而且成了另外一種孩子,一種他完全無法理解的孩子。她不再像過去那樣喜歡看書學習,而是和一些不三不四的女孩子在社會上胡混,並且開始講究穿戴打扮。這讓李斌良很是操心也很恐懼,他耐心地給她講解人生道理,可是,每當他張嘴,她就死死地堵上耳朵,要不就哭,喃喃地叫著逝去的母親。面對這種情況,他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說起來,來碧山就任,李斌良唯一的牽掛就是女兒,想不到在徵求她的意見時,她卻非常支持,還不讓他擔心她,說她會照顧好自己的。可是,李斌良卻覺得,她只想支開自己,更加無拘無束地生活。這反而讓他更不放心,直到沈靜做出照顧她的承諾,才讓他放了點心。
不能再想下去了,李斌良強制著自己收回思緒,可依然難以入眠,他無奈地打開檯燈,找出一本書翻起來,是《舊制度和大革命》。網上說,有兩位現任的黨和國家領導人很喜歡這本書,並推薦大家看。李斌良已經看過一遍,思想上受到很大啟發,而且,通過讀這本書,讓他對中國的歷史和現實產生很多過去沒有的思想,並對這兩位黨和國家領導人產生了某種期待和希望,進而也對國家的前途產生了某種希望。同時他也清晰地感覺到,十八大後,中國社會已經在發生一些變化,而且是可喜的變化。這恐怕也是林蔭能當上公安廳廳長、自己能來碧山市任公安局局長的原因之一。
自己在奉春打掉了任大祥、袁萬春犯罪集團後,被任命為奉春市公安局副局長兼春城區分局長,晉為正處級。後來,林蔭調往省廳任副廳長,大家都認為,奉春市公安局局長的職務無可爭議地落到他的肩上。可是,當時他的精力完全投入到女兒的病情上,非但無法接受這個任命,甚至連原任職務都無法承擔了。為了女兒,他主動辭職,為了給女兒換個環境,有利於她的病情,他決定調離奉春,並通過林蔭介紹,調到了荊原省公安廳任政治部副主任。這樣的工作,對於長期在一線摸爬滾打的他是有些不習慣的,可是,為了女兒,不習慣也要習慣。後來,他慢慢適應了這種生活,覺得這樣也好,既方便照料女兒,也有時間看書。於是,他不但漸漸習慣了這樣的生活,而且漸漸在心理上產生了一種滿足感,一種空虛的滿足感。然而,當一個人獨處時,他也會產生一種想法:難道,自己的下半生就這樣度過了?每當這樣想時,恐慌就會湧上心頭。
這種境況,直到林蔭再度出現才改變。林蔭忽然也調到了荊原省公安廳,而且任廳長。上任一段時間後,在知道苗苗病情已經痊癒後,就徵求他是否可去碧山當公安局局長。李斌良聽到這些話,突然感覺到體內的血流快了,熱了,他居然沒有一絲的推辭,甚至沒有認真考慮就答應了,而且激動得夜不能眠,似乎回到了青年時代,回到了在奉春……不,在清水任職的時代。正因此,他才來到這裡,有了今天的遭際。
思著想著,李斌良居然不知不覺地睡著了,進入了夢鄉,然而卻又進入了那個夢境:夢到了那個黑洞洞的槍口,那個對著他額頭的槍口,還有那張似曾相識的男子的臉,只是多了一點兒東西,李斌良看到了男子的背後,是一片陰鬱的天空和混濁的空氣,他甚至清晰地看到空氣中飛揚的粉塵,它們就和那男子一樣,用敵意而又蔑視的眼神看著自己,撲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