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
2024-10-04 13:06:08
作者: 朱維堅
這是一輛長途公共客車,我和小趙並肩坐在座位上。我們都穿著便衣,和普通旅客沒有什麼區別。
客車在公路上奔馳,車窗外一片片田野、山林閃過。
車窗前面的路上出現一個老人的身影,他手拄木杖,身背布包,一步步向前走著。聽到我們的車聲,停住腳步,招手攔車。
車上一個小青年叫了起來:「哎,那不是老黨員嗎……」
這個稱呼引起了我的注意。車停下後,被稱為「老黨員」的老人走上來。他滿面風塵,鬍鬚花白,衣衫破舊,但脊背堅挺,神情倔強。車上已經沒有座位,小趙站起讓坐,老人道聲「謝謝」坐下。
乘務員走過來:「老爺子,買票哇!」
老人慢慢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包,從中仔細地找出一些零錢,數了數,全部交給乘務員。「就這麼多!」
乘務員數了數:「不夠哇,還差兩塊多呢?」
老人說:「沒有了,等以後有了再給你!」
乘務員:「那可不行,沒錢怎麼能坐車呢!」
老人道:「俺沒白坐車,俺是為全縣人民謀利益呢!」
乘務員莫名其妙地:「為全縣人民謀利益?謀什麼利益呀,我怎麼不知道啊?」
老人不屑地「哼」了一聲,沒回答。旁邊的小青年笑起來:「看來,你剛上這輛車時候不長吧。他是咱夏城有名的老黨員,真是替咱夏城人辦事呢……行,我替他交了吧!」
青年拿出兩塊錢交給乘務員後,笑嘻嘻地大聲問老人:「老黨員,這回又去哪兒告狀了?」
老人橫了青年一眼,昂聲道:「省委!」
青年:「省委?好哇,見到書記了嗎?」
老人:「省委書記那麼忙,我咋能麻煩他?是信訪辦接待的我。」
青年:「信訪辦?他們管啥用!對,他們對你怎麼說的呀?」
老人:「他把我的上訪信全留下了,讓我回來等待,說一定向書記匯報,認真處理!」
青年又笑起來:「哎呀老黨員,你還信這個呀?這幾年你跑多少衙門了,哪個不說認真處理,可到現在處理誰了?」
老人又「哼」了一聲,不再理睬青年,把眼睛轉向車窗外。
這時,客車正在上坡,路旁是一片樹林,裡邊有不少人在伐樹。油鋸聲中,一株株樹木倒下,還有幾台推土機在轟鳴,把一株株小點的樹推倒,有的從中間折斷,有的連根掘起。好好的樹林搞得一片狼籍,叫人心疼。樹木清除的地方,還有幾台拖拉機拖著大鐵犁把地面翻起,露出黑黝黝的土地。
看到這種情景,人們都不說話了,都把眼睛轉向窗外。
是小趙打破了寂靜。他無指向地問:「這是怎麼回事,好好的樹林為什麼毀了它?」
沒人吱聲。只有老人恨恨罵了一句:「王八羔子們,早晚有報應!」
小青年嘆口氣,在旁又對老人說起話來:「老黨員,你看,你這麼告,也沒擋住人家呀,這不,這片林子又完了!」
老黨員更大聲地罵了起來:「讓他們做孽吧,你們看著,我非告倒他們不可,只要共產黨在,我就要告,我就不信,這是共產黨讓他們幹的!」
小青年故意地:「老黨員,你這是罵誰呀?」
老人:「你說罵誰?罵姓金的王八羔子!你們怕他們,我不怕,我七十多歲了,連日本鬼子、國民黨都沒怕過,還怕他們?我只要有一口氣在,就要告到底!」
姓金的?!是誰?金偉、金世龍、金顯昌……
小青年顯然在有意激老人:「你告他們有啥用?人家這是上級批准的,是合法的,你能告得贏嗎?」
老人:「上級批准也是錯的,也是昏官們批准的,我連他們一起告……」
老人還要繼續罵下去,前面一個人的聲音傳過來:「我說老黨員,你要罵到別處罵去,別在我的車上罵,你不怕我可怕!」
說話的是開車的司機。老人沖他大聲道:「你是個怕死鬼!」他指了指車裡的人:「你們都是怕死鬼,你們想過沒有?他這是禍害國家,禍害咱大夥啊,好好的林子砍了,大片大片的地成他的了……將來,他就是大地主,你們就是他的長工,啥叫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呀?這就是啊……」
一乘客搭了句茬:「那有啥辦法?」
老人:「咋沒辦法?大夥都起來,跟他們干,告他們……」
司機更大的聲音從前面傳過來:「行了老黨員,你行行好吧,別罵了行不行……我看金縣長這人挺好的,講義氣,辦事仗義,是咱夏城難得的好人……」
又出來個金縣長。我是第二次聽這個稱呼了。看來,這個縣長知名度很廣,而且人們評價不一,聽老人的口氣,此人好象是個無惡不作之徒,可司機卻又說他「仗義」。而「仗義」這個詞彙形容縣長似乎不太合適……
沒容我想出頭緒,老人聽到金縣長三個字氣得大罵起來:「放屁,他要是好人咱中國就沒壞人了,他是夏城的罪人,應該槍斃……」
司機有點急了,大聲打斷老人的叫罵:「哎呀老黨員,你想咋的呀,不坐我的車就下去……」
司機回過臉來說話,因為分神,「哎呀」一聲驚呼,客車駛上了路旁的沙包,差點栽進路溝。他急忙打舵,由於拐得急,「吱」的一聲停在路上,熄火了。
司機起動了幾次,馬達轟了幾聲,卻沒有起來。司機對老黨員:「不讓你罵你偏罵,看見了吧,連汽車都反對你,不往前走了!」
有人笑了兩聲,但聲音不大。
司機下車修車,老人忽然站起來:「讓它怕吧,我不坐它了,用腳走著回去!」
老人說著站起來,忿忿下車,沒有一個人阻攔。
我的心一動,同小趙對視一眼,隨老人下了車。
一些旅客也下車來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