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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2:57:09
作者: 朱維堅
下班的鈴聲響過,弟兄們陸續走了,回家了。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一個個生命在不該結束的時候結束了,一個個活生生的人死了,被殺死了,但別的人照常活著,包括破案的刑警,還要照常生活,照常吃飯,照常睡覺,照常上下班,照常回家……
李斌良知道,自己過於苛刻了,可他此刻陷於一種異常的心理狀態中,實在難以理解這本來很正常的一切。
他坐在辦公室里,反鎖著門,想獨自安靜地坐一會兒,不讓人打擾。他不想吃飯,他不餓,也不想回家。他知道家裡有什麼在等待著他。
這時,有腳步聲輕輕走到門外,有人輕輕敲門。
他完全是下意識地站起來,夢一般走到門口,把門打開。
還沒容他看清是誰,門外的人已經猛地擠進來,並迅速回手把門鎖上了。
他先是感到一個柔軟溫暖的軀體,接著看到一雙明亮的眼睛。原來是寧靜。她要幹什麼?為什麼反鎖上門?李斌良剛要問,忽然注意到面前的這雙眼睛充滿了緊張甚至恐怖,呼吸也格外急促,一雙顫抖的手裡握著兩張紙遞給他:「快,你快看……」
在李斌良的印象中,寧靜就像她的名字那樣,總是那樣的恬靜,從來沒有驚慌失措過,可現在怎麼了?原本淺棕色的面龐已經泛白,明亮的眼睛閃著驚恐的光。他接過她手中的兩張紙,看見上面是放大的指紋。一張紙上五枚,另一張紙上一枚。
這……
寧靜指著那一枚指紋和五枚指紋中的一枚讓李斌良看:「你仔細觀察,發現沒有……看,這幾處,是不是一樣?我找技術科痕檢員看了,他們認為,這兩枚指紋是一個人的可能性非常大。按照他們的說法,檢材和樣材比對時,如果中心花紋清楚,九個點以上相同,就可以確認同一,而中心花紋不清楚的,需要十一個點以上相同才能認定同一。這個檢材和樣材中心花紋都很清楚,已經確認有八個點相同,極有可能是同一個人的!」
李斌良抬起頭來,看著寧靜的眼睛:「這都是誰的指紋?」
寧靜指著檢材指紋:「這是在毛滄海被殺現場提取的那枚……」
李斌良的心突的一聲,激烈地跳起來。他聽出,自己說話的聲音都變了,手指也顫抖起來,勉強指著五枚樣材指紋問:「這是誰的?」
寧靜說話也慌亂了:「我……我開始也不敢相信,可技術科說它們同一的可能性……確實很大,他是……我真的不敢相信,怎麼會是這樣,不可能,可是總要認真對待呀,我沒有跟任何人說,連技術科也不知是誰的指紋,只是讓他們比對一下……」
李斌良著急起來:「別說沒用的了,快說,到底是誰的指紋!」
寧靜還是不肯說出人名,李斌良急得跳起來:「你怎麼回事啊,要急死我嗎?快說呀,這是誰的指紋?」
「是……」
寧靜欲說又止,李斌良急得幾乎要跳起來。寧靜終於說出來,說出了一個人的名字,李斌良這回真跳起來:「什麼?不可能,不可能……」
寧靜:「是啊,我也認為不可能,可是,這事實……」
李斌良的渾身都發抖了,他強制自己鎮定下來,腦海中激烈地思考著,忽然想起了什麼,一把抓住寧靜的手:「對了,寧靜,咱們情報資料室是不是也保存聲像資料!」
寧靜不解地看著李斌良:「是啊,你要看什麼……」
「快,領我去找……」
李斌良拉著寧靜的手,來到情報資料檔案室,打開聲像資料櫃的門,不負所望,終於找到了一盤錄像帶。
「是它吧……」
李斌良看了看時間和題目,知道找對了。二人又回到寧靜的辦公室,打開放像機,接通電視屏幕。
一會兒,電視上現出了當年那一幕,李斌良也就回到了當年:
季寶子被帶出監獄,那微笑的、欣然的臉……
季寶子把臉轉向錄像機,那是他聽到了自己的呼喚,但是沒有任何特殊的反應。
他沒有認出自己,他不可能認出自己。因為,他根本就不是季寶子。
但,他和季寶子長得很像,很像。
刑場上,他被五花大綁地帶下車,仍然在笑著,友好地四下望著周圍的一切,在和一切告別。
他被押到執行的地點,跪在地上。
他身邊的兩個死刑犯頭上飛起血花,接連倒在地上。
鏡頭停在他的背上,靜止了片刻。那是槍手的暫停。
他的脊背忽然動了起來,轉過臉來,衝著錄像機的鏡頭,眼睛和嘴都動了起來,好像在呼叫著什麼,從口型上可以辨出,是個「我」字。
就在這時,他的頭上飛濺起血漿,他一頭栽倒在地。
屍體的特寫:屍體被人翻過來,鏡頭對準了他的臉,他額前的彈洞。他的嘴巴還在張著,呈現出「我」的形狀。
他要說什麼,說「我……」什麼,或許是「我不是季寶子」吧……
鏡頭停在他的臉上,他的眼睛上。他白紙一般的臉上仍然掛著笑容,那放大的瞳孔也好像仍在看人,在看著自己,在他凝固的眼睛後邊,好像還有一雙眼睛在望著自己,從眼睛望到心裡,直至心靈深處……
寧靜在旁邊不由抓緊了李斌良的胳膊,這使他再次體驗了當時那種恐怖,那種從未有過的從心底生出的恐怖……
他的目光盯著屏幕,但,手卻下意識地抓住了她的手。
屏幕上出現兩條腿,隨後,鏡頭結束了,屏幕上出現雪花。
李斌良知道那是誰的腿。
一切都結束了。李斌良明白了,那個被槍斃的傢伙不是季寶子。季寶子還活著,還活在人世上,還在繼續殺人,自己面前的幾起血案都是他所為。
那麼,是誰會長得與他如此相像,替他欣然赴死?
又是誰把他置換了出來,使他逃脫了死刑,把他放到社會上,讓他繼續殺人……
李斌良感到更加巨大的恐怖從心頭湧起。
不知不覺間,他抓緊了寧靜的手臂,抓得很緊很緊。
巨大的憤怒也從心頭生起:真想不到,居然有這種事發生,而且就發生在自己身邊,太難以置信了,這難道是真的嗎?在一些小說里倒見過,古代的監牢里出現過,中世紀的外國監獄也有過,可想不到這種事居然發生在當代,發生在自己的身邊……媽的,他們還有什麼干不出來的呢?
內奸,腐敗分子!
李斌良心裡充滿了仇恨,是一種不共戴天的仇恨,而且這種仇恨使他忘記了恐懼。
……
李斌良和寧靜手抓著手對望著,好久好久既不說話,也不把手放開。
天已暗下來。他們也不開燈,就這麼手抓著手坐著,互相望著。
離奇的案情,把兩人深深地震驚了,也把他們的心拴在了一起。
寧靜終於漸漸平靜了一些,對李斌良輕聲道:「當技術科的結論出來後,我都驚呆了,好半天都不知道怎麼才好,後來給你打了電話……你說,這能是真的嗎?」
原來,寧靜那麼著急地見自己是為了這事。
李斌良努力平靜一下自己用低沉的聲音說:「真不可思議……對這個結果,我無法相信,可又不能不相信。不然,案件為什麼老是突破不了?為什麼發生這麼多奇怪的事情?不過,這事到底怎麼發生的呢?這後邊隱藏著什麼問題呢?這案件還牽扯到哪些人呢?」
是的,這都是些非常嚴重的問題。
天色完全黑下來之後,他們才離開。他們並肩走在路上,他要送她回家,因為她已經深深地陷入驚恐之中,他不能讓她獨自回家。
還好,雖然有路燈,但怎麼也不能跟白天相比,稍遠一點就看不清誰是誰了。二人又挑著一些僻靜的道路走,所以,沒人注意到他們。
他們並肩走著,偶爾對視一眼。儘管天很暗,但,他們還是看到了對方的眼睛。在特別黑暗的路段,兩人的手臂挽到一起。
這使李斌良想起自己曾經有過的夢境,好像也是在這樣的夜色中,和她並肩走在街上。只是,夢境中充滿溫馨,而現在則充滿了緊張和恐懼。
李斌良知道,今晚的情景,將會永遠地留在自己的記憶中。他忽然盼著路再長一些,距離她的家再遠一些。
可是,她的家就在前面了,該分手了。他把她一直送到樓道口,看到樓道內的燈光,才讓她一個人上樓,聽著她用鑰匙打開屋門,走進去,關上門。
此時,餘一平在家嗎?他是否看到自己陪著他的妻子回家?
李斌良在往回走的時候忽然想到這一點。但,已經顧不了許多了。
餘一平真的發現了寧靜和李斌良走在一起。每天,都是寧靜把飯做好,他回來吃現成的,若不回來,就打個電話。而且寧靜家庭觀念很強,沒特殊情況,往往一下班就回家,做飯,搞家務。今天,他本來興致很高,下班時有同事相約出去玩,因為有高興的事需要讓寧靜知道,就沒有去。不想,回家好半天寧靜還沒回來,他覺得有些掃興,也有些著急,就不時站到窗前往外看。雖然夜色已經降臨,看不清人的面孔,可從身材上他可以看出是李斌良與寧靜並肩走在一起。他有些惱火:媽的,泡我的老婆?我雖然不喜歡她,可她是屬於我的,你他媽的想占她的便宜……
餘一平想著想著又高興起來:瞧瞧吧,你李斌良到啥時候也不是我的對手。想當初同在市政府當秘書,你是比我有才,可在領導眼中的印象你可不行。特別是當初追寧靜,我早看出來了,你他媽的心裡有她,也想得到她,可你手段不行,最後還是我的手下敗將。對,我注意了,那天婚禮剛進行不一會兒你就走了,可能是心情不佳吧……後來呢?你在市政府呆不下去了,不得不離開,到了公安局,只當個政工科副科長,後來又到刑警大隊當教導員。可說來說去不管怎麼著才是副科級,而我已經是正科。現在更好,對不起了您,副政委沒您的份了,很快,你將在我的領導下了……等著,到時咱們好好練一練,看誰比誰強,看我怎麼練你?
其實,餘一平的父母也是平民百姓,小時候,他看著父母在權勢人家面前卑躬屈膝,常自慚形穢,暗暗發誓將來一定改變自己的命運。為此,他努力學習,考上大學。參加了工作後,他更加看到了權力的重要,又暗暗發誓,一定要當官,要掌權,要爬上去,絕不能過父親母親那種生活……心中充滿了對權力的欲望。在政府辦的日子裡,他把這種欲望深藏於心,不露聲色,在領導面前表現出十分謙虛謹慎的樣子,又善於察顏觀色,所以,雖然工作能力並不出色,在秘書里進步還是較快的。但是,他很快就發現,後台和金錢,是當官掌權的必備條件,而這兩條自己都不具備。為此,他在自己的婚姻上下了大工夫,並最終如願以償。可是,和寧靜結婚後,卻發現當市長的岳父根本不幫他的忙,不但不幫忙,還總訓他,讓他老老實實做人,憑自己的能力工作,寧靜也不幫他說話。更倒霉的是,不久,岳父出了交通事故死了,靠山沒了……可就在這個時候,他發現了一個秘密,有關岳父的秘密。經過慎重思考和激烈的思想鬥爭,他做出了一個選擇,一個他認為正確的選擇。現在看,這種選擇確實是正確的,已經初見成效,今後還大有用武之地,還有更美妙的前途。
因為他的興趣都在這方面,特別是現在,他已經獲得了自己要得到的東西,因此,對寧靜和李斌良的事情並沒有太放到心上。
不過,當寧靜進屋時,他還是用酸溜溜的口氣說:「真親熱呀,手拉手肩並肩的,咋不請他進來坐一會兒啊?讓這位情敵和我見見面,嘮一嘮心裡話!」
寧靜臉一熱,知道他剛才看到了自己和李斌良在一起了。當時光顧害怕,緊張,忘了這點。她沒有理睬他,對他,她已經徹底了解,已經不屑一顧了,因此,他看沒看見也就無所謂了。他可以嫖娼,有什麼權利說別人?再說了,自己也沒做什麼!她脫下外衣換了拖鞋,看都沒看他一眼,只是親了兒子一口,走進廚房做飯。
餘一平對寧靜的反應感到失望,他跟著她進了廚房。「對了,你那位可愛的李教導員跟你說了吧,據我所知,他的副政委夢已經做到頭了。你聽說了嗎?」
寧靜一怔,隨即明白了怎麼回事,付之一笑,仍然不理餘一平,自顧點火做飯。餘一平鬧了個沒趣,想了想,乾脆把話挑明:「有個消息我得告訴你,李斌良不但當不成副政委,而且,很快就要歸本人領導了!」
這話引起了寧靜的注意。對李斌良不當副政委,她早就知道,可要歸餘一平領導……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他去公安局?什麼時候定的?她斜眼看著他,等待他說下去。
餘一平從寧靜的表情中得到心理上的滿足,故意賣關子,反倒不說了,哼著小調轉身回了客廳。他越想越高興,將來,自己到了公安局,直接管著李斌良,那可太有趣了……忍不住用跑調的嗓子唱起:「咱們老百姓啊,今兒真高興啊……」
寧靜知道,他要自己跟在他身後打聽怎麼回事,自己偏不這麼做!可是,他要調公安局,這可是第一次聽到,也沒聽說市里要動幹部啊,他這是哪兒來的風呢?看上去不是假的……寧靜想了想猜到了,一定是李斌良不想幹這副政委,市里把他派來了。都是正科級,不就是平調嗎?有啥了不起?瞧那小人得志的樣子。
在一起過了這麼多年日子,寧靜對餘一平非常了解,她給他下的斷言就是「小人」。當初,爸爸在的時候,他拼命追求自己,處處表現出一種忠誠、樸實、穩重的氣質,欺騙了爸爸,也欺騙了自己。結婚最初的日子裡,也是卑躬屈膝,連洗腳水都給自己打,爸爸一去世,他馬上翻臉,對自己頤指氣使,還開始出入娛樂場所,泡上了小姐。要不是有兒子,早跟他離了。
吃過飯,寧靜又回到兒子臥室休息。自從那天分居後,她就再沒有和他同床過。自看清他的本質後,她越來越討厭他,在生理和心理上都產生極大的反感。現在,一想到和他同床,身上就會起雞皮疙瘩。
可是,餘一平因為心情好,今晚卻有了興趣,在寧靜去兒子的房間時,他拉了她一把,但被她用冰冷的目光和堅決的神情給鎮住了,只好放開手。躺到床上後,他恨恨地在心裡說:「媽的,有啥了不起的,你不讓我睡,今後求我睡我還不睡你了呢!」為了讓自己高興,他又把心思轉到自己的事情上,在床上躺不住了。
寧靜聽到了餘一平翻動紙張的聲音,心中暗想:他在看什麼呢?悄悄打開門縫看了看,見他又在翻那個舊的日記本,他看那個幹什麼……
她又悄悄回到床上,但無法入睡,白天發生的事情又在心裡復活了。想到那個殺手,想著殺手背後隱藏的人,殺手案件背後隱藏的一切,她的睡意全沒了,在巨大恐懼的同時,她也深深為李斌良擔心。她已經完全了解了他,他可能也會恐懼,但他絕不會被恐懼所屈服,他不會在殺手面前退縮,他一定會和殺手及他背後的罪惡殊死一搏,直到取得最後勝利。
可是,這個勝利將是非常艱難的。他也需要別人的幫助,需要自己的幫助。自己一定要幫助他,哪怕為他犧牲……
寧靜忽然鼻子發酸,把燈閉了,摟著兒子告誡自己:「不要想他了,不要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