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2024-10-04 12:49:18
作者: 薛濤
玩具店
家裡少了一件家具,爸爸沒注意。老木椅的腿斷了,送到一個木工那裡修理去了。單單把這個消息告訴棉布娃,棉布娃說她心疼了。棉布娃第一次有心疼的感覺。然後棉布娃喃喃地講著剛剛做的夢。她的夢沒有新意,還是老一套。
老木椅的腿沒修好,改成一個小板凳,換了主人,主人是個小男孩。單單把這個消息告訴棉布娃;棉布娃哭了。棉布娃第一次流出了眼淚。單單也流出了眼淚,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去北方的森林找他呢。
夢有了新內容,棉布娃早早喊醒了單單。棉布娃夢見一個穿連衣裙的夥伴蹲在窗口,告訴她,他們都在一個玩具店裡等她,一個門口掛西瓜燈籠的玩具店……棉布娃眨眨眼睛,告訴單單,她不離開。但是接下來的兩天,棉布娃做了同樣的夢,夢見玩具店裡的姐妹們都急了。棉布娃眨著眼睛,說出了心底的想法:「媽媽,我得去找她們了。讓小煙來幫我吧。」棉布娃也要離開,單單很難過,她剛剛失去老木椅啊!但是單單同意棉布娃離開。玩具店才是棉布娃的家,她已經陪自己好幾年了,該回家了。單單用手帕做了一頂帽子,戴在棉布娃頭上。
棉布娃喜歡這個紀念品:「以後,我不戴別的帽子了。就是它了,你送的這頂。」
小煙耐心等待這對「母女」的告別儀式。這幾天,紅頂小樓只剩下五座了,所以,他差不多每天晚上都要來單單家的樓頂刷天窗,做完便叉開手腳躺在天窗旁邊,讓月光曬著。
單單給棉布娃換上新衣,然後示意小煙下來。單單抱起棉布娃,隨小煙在樓與樓之間穿行,尋找那個門口掛西瓜燈籠的玩具店。
幾十個棉布娃待在玩具店裡。棉布娃來到之前,她們正在為白天失去的三個夥伴傷心呢。雖然她們是被一個看上去善良的小女孩買去的。但那個單眼皮小女孩不知道,她的選擇使三個布娃娃跟她的夥伴們分開了。她也不知道,布娃娃的臉原本會笑的,從離開家那天開始,她們才決定不笑的。
她們用笑聲歡迎棉布娃回家。但是她們告訴棉布娃,她們沒有媽媽,從來都沒有過。這讓棉布娃非常失望。
「那你就是媽媽了。不是臨時的了。」棉布娃眼睛亮亮地看著單單,「就算明天我被別人買走,我也要跟夥伴們待上一夜……」單單拍著棉布娃,像所有母親那樣,一邊給棉布娃換上了原來的舊衣服:「放心好了,穿上舊衣服,沒人願意買你的。」小煙還從自己臉上抹下一把灰,塗在棉布娃臉上:「更保險了。」
「我們都要!我們寧可讓玩具店賠錢關門……」所有的布娃娃都要小煙臉上的髒東西。小煙滿足了她們的要求——她們都變成了不討人喜歡的髒娃娃。
小煙和單單飛遠了,還能聽見那家玩具店裡傳出的笑聲。單單發誓以後再也不買布娃娃。
回去的路上,他們順利找到了芍藥居地鐵站,那盞系了白紗巾的路燈幫了忙。單單指著GG牌上面的小路,說出她的發現。小煙卻不以為然,他說這樣的奇怪事情他見得太多了,還不等單單做她的實驗,就帶單單回到空中。這讓單單非常掃興。後半夜,單單陪小煙躺在樓頂,讓月光曬著。單單一直在想棉布娃以後的生活。想著她們一直沒有人買的後果,店老闆會怎樣做呢……單單不安起來,月光馬上變得冰涼。而這時小煙又開始刷天窗了。
小煙把天窗刷得過分明亮,月光反射過來,照在小煙的臉上。有點髒的臉,其實也不難看。這是單單的新發現。
落葉
白天,小煙是不來的。小煙的藏身之處是一個頂級秘密,單單也不知道。
沒有了棉布娃和老木椅,單單的白天又像從前那樣寂寞了。小煙也沒辦法:「白天我得待在我藏身的地方。」單單便不再指望小煙。
上午,單單出發了。單單跟爸爸說了,今天一定去芍藥居地鐵站。爸爸只好取消了與女友的見面。女兒不接受她,爸爸準備放棄這次婚姻了,而女友也打算結束沒有結果的戀愛。她不忍心傷害單單,這個整天坐在輪椅上面的敏感女孩根本無法接受她。
單單坐在輪椅上,定定地望著GG牌,林間小路的路口已經朝向她了。誰都沒有察覺,剛剛有一隻麻雀飛進去,在林子裡消失了。
「爸爸,我要吃冰淇淋。」單單說。爸爸剛走開,單單就把輪椅搖向了「路口」。其實,單單也擔心撞破額頭,緊緊閉上眼睛。
單單的額頭完好無損。單單小心地睜開眼睛時,她的面前站立著一片秋天的林木,一條小路把它均勻地分割成兩部分。地鐵站在身後消失了,這讓單單很不安。爸爸一定會著急的。但是顧不上別的了,小路又在召喚她了。單單讓輪椅沿著小路向樹林深處走去。這裡是深秋,涼風掠過單單的夏裙,涼絲絲的。這感覺很熟悉。對了,是月光曬在身上的滋味。
有隻灰雀在單單附近飛來飛去,想必是剛剛跟她一起進來的。
一片紅透的葉子飄落下來,擦在臉上,痒痒的。單單忍不住笑起來。
這片葉子剛剛落下來,第二片第三片第四片也零星落下……瞬間,落葉紛紛了。單單呆住了,一動不動,任憑葉子灑落在身上。一抬頭,卻發現遠處的樹木都是原來的樣子,葉子完好地掛在樹枝上面。落葉的是單單身邊的樹木。單單好奇,便搖動輪椅前行。果然,身邊原本安靜的樹木開始落葉。
這些葉子是為單單落下的,是個奇特的歡迎儀式。單單懷著好奇的心理,繼續向秋林深處走去。於是,一路上落葉紛紛。單單在裙裾上面拾起兩片最紅的收起來,一片留給自己,一片送給小煙。
一塊石頭牢牢卡住了車輪。單單努力了好幾次,都沒辦法繞過去。單單絕望了,不知下一步該怎麼辦。單單不得不停下來。
「單單,抬起頭來。」女人的聲音。溫和、熟悉。單單抬起頭看去。是媽媽!
媽媽安靜地站在一叢血紅的木槿旁邊。「媽媽,是真的嗎?別騙我。」單單把頭扭向一側。如果不過是一個幻象,單單寧可不看。那裡一棵矮樹剛剛停止落葉,一路相伴的灰雀蹲在上面,若無其事地用嘴梳理羽毛。「單單,媽媽不在了,你看到的不是從前的媽媽。這是真的。」
「不對!您還在。我每天早上睜開眼睛的時候您都在!每天晚上您都躺在我身邊!」
「單單,我知道,你一直不肯放棄媽媽。」媽媽就在面前,聲音卻好像從周圍枝葉的縫隙之間傳過來。
單單眨眨眼睛,真切地看著媽媽。她想再靠近媽媽一些,可是石塊固執地卡住了輪椅。
「別過來了單單。媽媽實際上已經離開你了。兩年前,媽媽帶你在芍藥居地鐵站乘車,怪媽媽粗心,你不小心掉進了軌道槽里。列車正開過來,媽媽跳下去把你推上去,媽媽來不及爬上來,你到現在也一直沒能站起來。軌道把媽媽隔在另一個世界……」媽媽的聲音在深秋的林木中間迴蕩,紅葉隨即紛紛落下。
「爸爸從來都沒有告訴過我……」單單的眼淚打在落葉上面,發出嚓嚓的脆響。
媽媽已經離開她兩年了,而單單一直不知道實情。單單的眼淚像落葉一樣紛紛灑落。
「現在知道真相了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做事了。你可以一直都記得媽媽,但是得放媽媽走,讓別人進來。爸爸有新的女朋友了,你得讓她進來。」媽媽的聲音溫和,又不容你拒絕她。
「媽媽,給我點時間……」
「一定做到。媽媽一直想讓你見到我,就是想告訴你這些:放媽媽走,同意爸爸開始新的生活。我們沒有理由阻擋他們的幸福。」
單單點著頭,答應了媽媽。媽媽身旁的木槿開始落葉,很快漫過了媽媽的鞋子,媽媽好像漂浮在紅葉上面。
「我有朋友,會飛。但是他活得越來越寂寞。媽媽你會飛嗎?」
「他叫小煙。小煙能做的媽媽也能做。媽媽讓他偶爾去照看你。他太貪玩了,是嗎?」
「是這樣!他做得很好,很好……」單單還想再談下去,可是媽媽告訴單單,爸爸已經買到冰淇淋了,不能讓他著急。
「可是我想就這樣跟媽媽待在一起。」
「聽話,跟媽媽再見。答應媽媽的一定要做到……」媽媽這樣說著,身影便越來越淡,最後那叢木槿旁邊空了。
單單無限依戀地看著那叢木槿。漸漸地,地鐵站嘈雜的噪音籠罩了她。單單已經坐在GG牌前面,爸爸正舉著冰淇淋趕回來了。單單望著面前的小路,告訴爸爸:「我看見媽媽了,我全知道了。我答應她了……」話還沒說完,眼淚模糊了雙眼。下午,單單正式打電話給爸爸,說她想見那個阿姨了……爸爸愣了一下,還要說什麼,單單已經掛斷了電話。
從前的月光
晚上,小煙的頭從天窗伸出來的時候,本來是單單開心的時候。
小煙已經是第五次刷完這個天窗了。小煙狠了狠心,把一個不好的消息告訴單單:所有的紅頂小樓都不存在了,這是最後一個。
「我是跟你告別的。以後我得整天待在藏身的地方了,陪愛睡覺的姨姥過無聊的日子。」單單不語。
「我就藏在地鐵站GG牌上面的林子裡面,那天你去的時候我歡迎你了……」
「這麼說你真能看見我媽媽?」
「對,只要我願意每天都能看見她。」
「那你走吧。以後我去那裡找你。我有辦法走進去,很簡單。」
小煙心裡疼了一下,只是說:「不那麼簡單……」然後小煙把頭從天窗縮回去:「你可以記得我,但一定放我走。」
單單點著頭。
小煙的影子在天窗外面一閃,不見了。單單突然想起要帶一句話給媽媽,她猛地從輪椅上站起來,衝出去。小樓邊上有一架梯子通向樓頂。單單一步一步從梯子爬上去,站在了樓頂上。樓頂是空的,小煙已經不見了。單單就朝一個方向喊道:「告訴她,我答應她的一定做到——」
那個方向是月亮正在升起的地方,一輪很大的月亮正從兩幢樓之間緩慢地爬升起來。
小煙的聲音從那邊傳過來,聲音遙遠而微弱,但卻清晰可辨:「她對你很滿意。我的刷子沒用了,留給你做個紀念。記得去拿啊……」小煙的聲音隨著他的遠去中斷了。
單單在天窗旁邊坐下來。這時那輪月亮升起來了,月光涼涼的,像從前那樣照耀著單單。她找過了,沒找到小煙留下的刷子。
爸爸被樓頂的聲音驚醒了。單單告訴爸爸,沒有賊,是她淘氣,到了樓頂。爸爸趕緊披了衣服從樓梯爬上來。爸爸滿頭是汗出現在單單面前的時候,他張大嘴巴看著單單,說:「你的腿能動了,你知道嗎?!」爸爸的話沒有錯。
刷子
第二天早上,單單一口氣跑到芍藥居地鐵站。GG牌上面的畫不同了一秋天的林子還在,滿樹的紅葉也在,那條時刻朝向她的小路卻不見了。一個掃街的老人告訴單單,天還沒亮的時候,一個挺髒的男孩用小刷子給刷掉的,後來,那個男孩無緣無故地不見了……
單單絕望了,在GG牌前蹲下來。幾隻麻雀在GG牌前飛來飛去,不時地撞在牌子上面小煙害得它們無法回家了。這時,單單發現,那把小刷子躺在她的腳下。單單便想起她的老朋友來了,棉布娃,老木椅……十天後,單單家也動遷了。很快,最後一座紅頂小樓在月光下面消失了。
單單再也沒有曬過月光。站在那些高大的樓群中間,單單經常找不到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