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2024-10-04 12:48:38
作者: 薛濤
杭州之行又是必須的。它可能永遠都在計劃之中,但絕對不能放棄。紫音認為。
怎麼辦呢?只能坐火車去了。整個晚上,小離都把自己房間的門關得緊緊的,因為紫音就大模大樣坐在她對面。她儘量壓低聲音同紫音說話。
她們還在商量遙遠的杭州之行。下午紫音去過火車站了,有一次直達杭州的快速列車,晚上九點發車,第二天上午八點十分到達。也就是說,要走將近十二個小時才能到達杭州。小離一聽,險些昏倒在床上。
「天啊,相當於一個和尚早晨坐在座上念經,要一直念到晚上,這也只有高明的和尚才能忍受得了啊!」
等紫音一公布車票的費用,小離幾乎真的暈倒在床上了。車票有兩種,一種是軟座,一種是軟臥。軟座比軟臥便宜多了,那也需要二百元。至於軟臥的價格,小離的耳朵已經在嗡嗡響了,她根本就沒聽見。接著,紫音幫小離算了一下往返的全部費用(包括吃最便宜的飯、坐最便宜的公汽什麼的),至少需要五百元。這還不包括出別的意外,比如走丟、被罰款或被街頭的小飾物吸引。兩人正緊張地計算著,小離媽媽又來問了。她總感覺女兒的房間裡有種異樣的東西。
小離頭都沒回,說:「我在讀課文……」
儘管小離媽媽聽不見紫音的聲音,也看不見她的影子,可紫音還是下意識地捂緊嘴巴不敢出聲。
當天晚上,小離才真正意識到錢確實很重要,也就是說大人們整天忙忙碌碌你爭我奪的也並非沒有道理,而從前自己的清高反倒沒有多少道理。小離承認,當一個人真正面對現實生活時會改變很多。
小離沒想到,路費在第二天中午就解決了。本來小離準備利用雙休日去表姐開的蛋糕店打工了,她還準備讓表姐預支一些工資。要是表姐不小氣,她就可以準備杭州之行了。當然,姐夫是個小氣鬼,讓表姐預支工資也很困難。不過那也算有了出路,剩下的就是時間問題了。掙錢畢竟不是容易的事情,現在小離承認,那些千萬富翁兜里的錢絕不是某一天早上無意撿到的。
請記住𝕓𝕒𝕟𝕩𝕚𝕒𝕓𝕒.𝕔𝕠𝕞網站,觀看最快的章節更新
紫音在一簇桑葉中間顯現時,小離正在用計算器算她要多少個工作日才能賺足去杭州的路費。她不相信這需要一年時間,所以她不知不覺中私自給自己「提高」了薪水,可是計算的結果並不滿意。
「小離,瞧瞧這是什麼?我們有錢啦!」紫音手裡握著一枚信封,那信封有一定厚度。
「錢?你在哪搞到手的?我可不忍心讓你為我去做賊。」
小離實在擔心這錢來歷不明。說心裡話,憑紫音現在自身的條件想搞到錢非常容易。小離數了一遍,足足800元,旅途上還可以奢侈一點呢。
「這錢是我媽媽預備給我買新山地車的。不過,現在好像沒有用了……」
「是不是我們在興華街看到的那種,很漂亮但特別貴。」
「是那輛。不過沒用了,錢一直在我床頭的小抽屜里放著,沒人動它。媽媽說用它做個紀念……」
「那好吧。算我借你的,將來我去表姐家的蛋糕店打工賺了錢再還你。」
小離收下了紫音的錢,她沒想到事情會進展得如此順利。小離感到植物園裡所有的植物都在向她祝賀,連某片葉子一個不經意的抖動她都認為是在向她致意。
杭州之行有了金錢,剩下要考慮的就是時間了。紫音建議小離星期五晚上就出發,並且要帶上一盆花和充足的水,以便他們隨時聯絡。這些小離都點頭答應了。惟一讓小離為難的是如何獲得兩天時間,這次杭州之行至少需要兩天時間,而實際上前後跨了三天呢。這回紫音幫不上小離了,但她建議小離不放棄使用「離家出走」的手段。
小離還沒有那麼大的魄力,她想把這件事做得溫和一點。
兩天後就是星期五。小離戰戰兢兢站在爸爸媽媽面前撒謊那天簡直是世界末日。小離說放學後她想去紫音家過周末,她說的話很少,看上去很平淡。誰料他們竟然輕鬆同意了,一點異議都沒有。媽媽還說:「那你就多陪周阿姨兩天吧,你知道她一定很悶的……」爸爸也做出深表理解的樣子,那表情很莊重,就好像小離要完成的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使命,連小離都不敢馬馬虎虎了。坐在通向火車站的公汽上,小離怎麼也沒想明白他們為什麼如此開明,輕易就放掉了她。這兩天,只要他們不往紫音家打電話就萬事大吉了。不過沒問題,紫音事先把家裡的電話線做了恰到好處的處理,他們肯定無法與周阿姨溝通。
小離當然沒忘去花鳥市場買一盆花,她專選葉多的那種蘭花。為了減輕旅行的重量,她選了最小的一盆。順路她又買了兩瓶礦泉水,一瓶留給自己解渴,另一瓶留給這盆蘭花。其實連小離也說不清是留給了這盆蘭草還是紫音,她在清醒的時候根本搞不清紫音與植物們的關係。他們可能是一種依存關係,這多麼奇怪。
車票很順利就買到了。小離沒捨得買軟臥,她有個座位就行了;她也沒給紫音帶份兒,這肯定沒必要。她這樣做完全是為了不背負太多的債務。
臨上車,小離想,明天這個時候就要面對那位的女人,她與爸爸可能有特殊關係。小離的心怦怦亂跳,她畢竟沒有多少社會經驗啊。
車門打開的一瞬間,要是有充足的理由她都想逃離站台,可是後面的人一擁就把她推上了直達杭州快速列車,她連猶豫的機會都被剝奪了。
車廂里人並不擠,有些座位還是空的。有的人乾脆躺在三個位置上,也是蠻舒服的。不過惟一讓小離不滿意的是對面座位上做著一個長相很兇的男子,小離很害怕,所以她努力讓自己的臉避開他,這樣能好些。平靜了片刻,大約車上的人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火車開動了。這時小離發覺對面的男人好像正不懷好意地盯著自己的背包。怎麼辦?小離感到很無助,這車上她一個熟人都沒有。哪怕是令人討厭的校長在這節車廂里她心裡也會踏實些啊。
小離果斷擰開礦泉水瓶蓋,從背包里端出花盆,然後給花盆澆水——紫音該露面了。
小離做這些的時候,對面的男人愣愣地看著她。他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乘客,出門旅行還帶上一個花盆。
小離只管給花澆水,讓水從葉子上流到莖上,再從莖上滲入根部,她不敢看這位很兇的男人。小離長這麼大第一次「單獨」遠行,現在她最擔心的事情是被拐賣。小離心想:紫音,你在幹什麼?快出來陪我說話!
紫音幾分鐘後才隨葉尖上一滴水抖落下來。紫音順勢坐在小離和那個凶男人之間的小桌上。她已經很清楚自己的優勢了:在這個世界上她可以隨便些,除了小離沒人看得到她。
小離看著面前的紫音說:「磨磨蹭蹭怎麼才來?」
紫音還沒來得及回答,小離對面的凶男人卻一臉迷茫,瞪著小離問:「小妹妹,你說什麼?」很明顯,這個古怪的小姑娘在同他說話,除了他這兩排座位中沒有第二個人。
小離趕緊捂住嘴吧,說;「我,我在跟別人說話……」
於是,凶男人換用奇怪的眼神看著小離——不用懷疑,這個看上去很正常的小姑娘其實精神不太正常。
紫音說:「人家把你當成精神病人了。」
小離並不覺得難堪,她讓紫音靠近這些,趴在紫音耳邊小聲說:「這回我可以放心了,他不至於拐賣一個有病的孩子吧?這樣的孩子賣不上價錢。」
小離跟一個「不存在」的人談話,很快引起車廂里其他乘客的注意。幾分鐘後乘務員來了,很關心的樣子跟小離說話。
「小姑娘,在哪兒下車?杭州嗎?一個人嗎?」
紫音又搖頭又擺手,示意小離不要說實話。小離理解錯了,這樣回答乘務員:「在杭州下車。我不是一個人。」
小離剛說完話又覺得這樣不太對,他們看不見紫音啊,小離馬上說:「我是一個人一個人。」
乘務員的關心並沒有結束,她又問了:「出來時家長知道嗎?要不要把家裡的電話號碼告訴我們,我們設法把你送回去。」
小離不敢再信口胡說了,點頭說家長知道,她去杭州是去看姥姥,下車時舅舅來出站口接她。小離還說她沒有病,她只是喜歡跟自己說話,這跟寫日記沒什麼兩樣,個人愛好而已。當然這些話都是紫音一字一句教給她的,在撒謊的時候小離往往顯得弱智。
乘務員的關心既讓人感動也讓紫音感到滑稽。紫音終忍不住,「擠」在乘務員和小離中間哈哈大笑起來。當然她的笑聲只有小離一個人聽得見。這次小離沒再跟紫音多嘴多舌,任憑紫音傻笑。
乘務員觀察了一會兒,見小離又恢復了「正常」,走開了,她還要打掃車廂呢。她心想,這小姑娘就算平靜下來了,看樣子病得不重。
為了避免別人對自己過分「關心」,小離不再跟紫音說話了。紫音告訴她只管聽,堅決不回答。
紫音說:「明天早上一下車就給她打電話,讓她來接站。」
小離緊閉嘴吧。
紫音說:「不接站也行,讓她約定個地點,我倆坐計程車去,我們的錢夠用的。」
小離還是緊閉嘴,只是稍稍點點頭。她相信這個微妙的動作沒人看得出來。
小離「平靜」下來以後,周圍的乘客對她也就沒有了興趣兒。對面的凶男人也打了個哈欠,趴在小桌上,趴了一會兒可能不舒服,乾脆躺在了座位上,他的座位上只他一個人。小離不方便說話,紫音也沒有了說話的欲望,兩人開始各做各的事了。小離有時看看窗外。窗外一片黑暗,連一點燈光都看不見,整個列車如同在茫茫宇宙中飄蕩,只有車輪有節奏的顫動才能讓人感覺到它的速度,否則小離真的以為它已經停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列車的速度減了下來,後來頓了一下。有幾個乘客下車,但沒有人上來,上來的是一團涼絲絲的空氣,躺在座位上的凶男人打了個噴嚏。隨後列車又頓了一下,開走了。寂寞很快又包圍了小離,她真想快點結束這種沒有盡頭的宇宙之旅。
紫音說:「你也躺在座位上睡吧,我陪著你,不過我一旦睡著就要離開你了。」
小離無奈地點著頭,她知道,紫音的去留有時候也由不得她和紫音。小離準備睡覺了,她把背包放在座上,這樣既可以當枕頭,又防止錢被人偷。
小離幾乎一覺睡到終點。這一夜小離都在同一個夢境裡——在宇宙中飄蕩,無所依傍,所以,有點虛脫,沒有著落。
火車剛一進杭州站,車廂里就亂了起來,人人都像逃難。小離就是在這個時候醒過來的。那場面把還在夢境中徘徊的小離嚇得抖了一下了。車窗外的陽光和乘務員的報站聲很快把小離的意識拉回現實,她欣喜地想,啊,旅行結束了!
小離臨下車,往花盆裡澆了大量的水。紫音也守信用,準時回到車廂里陪小離一起下車。
整個旅行小離周圍瀰漫著一股油漆的味道,它好像來自塗在車廂外面的一種草綠色的塗料。現在她要告別這種味道了,還有點不舍呢。小離跟在人群後面向站口走去,紫音在人群里要比小離逍遙自在一些,有時她甚至可以從一對互相挽著的人中間「擠」過去,所以小離懷疑紫音的常態可能是煙一樣的東西。紫音的確變了,只是小離目前還不想認真去想紫音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小離是在逃避某種現實。
出站台後,小離想,該給那個女人打話了。小離的目光穿過一個一個行人尋找電話亭。而小離此刻的心情倒很像是來杭州找一個親戚,有點激動,有點迫切。小離自己明白,這可能是人在異鄉很容易產生的錯覺而已,不可以把這種可怕的錯覺留得太久的,她不會諒解那個女人與爸爸的密切的關係。這是任何錯覺都無法淹沒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