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請到的「植物園」里來
2024-10-04 12:48:02
作者: 薛濤
崔道怡
一
請到「植物園」里來,這是一座《正午的植物園》。你肯定去過真正的植物園,而這一座幻想中的植物園,在景觀上跟它們並沒有什麼兩樣,但是每到「正午」,這裡就會出現讓你吃驚、令你感慨、引你思索的事情。是的,這是一篇小說是一篇被稱作童話詩人的青年兒童文學作家薛濤(2003年因之再次獲得冰心文學獎,2005年因之獲得首屆遼寧未成年人優秀文藝作品獎)的小說《正午的植物園》。
既然是兒童文學小說,就得有一個能吸引未成年人的故事。《正午的植物園》開頭,看起來很平常,無非是三個女生想調換座位,這在中學裡時常發生,沒什麼奇怪的。可是,你注意到了嗎?我想你應該注意到了:「後來的事實表明,這是小離和紫音最後一次請毛毛吃零食。」要知道,在小說里,「最後一次」,往往意味著人與人從此訣別!她們之間將會發生什麼,你難道不想看下去嗎?
於是,你看到了小離「家裡的事情」:她的爸爸和她的媽媽之間,又出現了一個女人,「毫無疑問,她比媽媽年輕漂亮,與爸爸有某種默契……」這是近年成人小說裡面常見的情節,而今進入兒童文學,就得由未成年人來對待和解決了。為此,小離需要唯一的朋友紫音的幫助。有一段時間沒有來陪她的紫音,正午時分,重新出現在植物園裡。你不禁詫異,正午時分的紫音,已經化身為植物的精靈。
莫非紫音已經……要知道,小說總是到最後才會讓你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現在,你得接受小離跟紫音間新的溝通方式,你得隨紫音陪小離去探訪那個神秘的女人。這才進入小說的正文但這是小說嗎?這不是童話嗎?小說是「真」的,童話是「假」的。小說里出現了精靈,便不是純粹的小說。而這精靈只不過是人化成的植物,也並非典型的童話。於是,評論家給了它一個新名字幻想小說。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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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離不開幻想,總是在追求理想的境界。那境界有可能達到,也有可能只存在於追求者的意念之中。因此,幻想,穿越於現實和虛構之間,將知覺對象用心靈來理解,小說是以現實為基礎虛構的產物,童話則完全進入幻想,往往是自然物的擬人化。《正午的植物園》則處在似幻非幻之間,並且採用了人擬自然物化。所以,它被歸入幻想文學品類,成為遊走於兒童和成人讀者之間的小說新品種。薛濤是從成人文學創作起步的,他早期的兒童文學作品被認為有些孩子們讀不懂的「成人化」。在我看來,這也許恰恰是他的強項。真正優秀的兒童文學作品,不僅孩子們愛看,而且也應能成為大人們喜歡讀的藝術品。薛濤走上兒童文學創作之路,之所以屢次獲得各項大獎,他的作品被譯成多種文字遠播海外,原因之一也在這裡:他具有既能跟孩子溝通又能跟成人對話的藝術素質和創作本領。
《正午的植物園》,就是他的這一類小說,也是新興的幻想文學的代表性作品。它很現實:生活在城市知識分子家庭的孩子,到了初諳世情的年紀,可能會遇到父母間的情感危機。尤其是像小離這樣聰明又敏感的女孩子,免不了要向「唯一的朋友」透露心曲,而身為父母者,不管你們有沒有「隱私」,都該關心自己孩子的心理狀態,那麼,當孩子看過這篇小說之後,你們也該把它捧到眼前。
同時,它又絕對是幻想的:是什麼力量在幫助小離實現她對神秘女人的探訪的?那力量並非來自現實,而是來自已化身為植物精靈的紫音。植物紫音在冥冥中,現實的小離卻能跟她息息相通。這對於正充滿幻想的孩子來說,會形成強大的審美引力,他們將從這幻想中感受現實的人情。但這在成人眼裡,或許會被視為荒誕不經。可當他們也不無興趣地看完這個荒誕不經的故事時,心裡不禁會湧現出憐愛之情。
三
文學的作用,首在觸動讀者的感情。無論通過什麼途徑,只要能夠使人心中為之一動,便是成功的創作。及至讀者看得眼熱鼻酸,乃至潸然淚下,更可謂之出色篇章。我擔任過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和宋慶齡兒童文學獎的評委,每次讀到薛濤的參評之作,都曾不禁因而動容。他那一系列描寫未成年人現實生活的小說,大都氤氳著真摯、優雅、益馨的情感,即便懷有淡淡哀傷,也無不純淨而高尚。
這一回,我讀《正午的植物園》,再一次受到情感的沖擊。一路看來,雖已預料後果難免哀傷,卻總還想知道紫音究竟是怎麼成為植物精靈的。看到最後,小離去紫音家還錢,她與紫音的合影打開了她記憶的大門,她「也就『接受,了在紫音身上發生的一切」,她相信紫音「完全能夠進入植物們的世界」,因之釋懷,「抹去了那幾滴幼稚的眼淚」。而我這年過古稀的讀者,卻怎麼也忍不住老淚縱橫。
「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紫音的失蹤與當時一連串的綁架案有關」,僅只這麼一句交代,就把一名14歲女中學生的命運跟社會問題連接了起來。雖然此前小離「家裡的事情」、她在旅途中去失了錢等等,都無不是社會問題的小小縮影,但最後才點明的這一起「綁架案」,仍然令人觸目驚心。從而可見作品的現實性,作家對社會問題的憂患意識和對未成年人的關愛之情,何等深沉。
而這深沉,是經由幻想,是通過對人間美好情感的依戀和期盼委婉展現的。紫音雖已「丟了」,卻還惦記著小離,幫助她調查,借給她旅費,陪她到杭州訪問神秘女人,其實,那個女人一點兒不神秘,也是一位作家。只因「患了自閉症」,小離爸爸常打電話跟她溝通。「家裡的事情」就此順利了結,一切都這麼善良、友愛、和諧、溫馨,當作家作品之深沉隱含於溫馨的幻想中,分量尤為凝重。
四
幻想總是這樣,能夠加重人對於理想境界嚮往的分量。幻想文學更是這樣,能夠加強藝術創造和欣賞的張力,為作家開闢愈加寬廣而新穎的想像空間,給讀者提供愈發開闊而驚奇的審美視野。幻想超脫於現實,運用出乎想像之外的誇張與變形,造成想像不到的奧秘與詭異,能夠格外引人入勝。在幻想的意境中,人的感情可以得到現實里難以盡興的舒張,讓悲喜交並,暖融融中隱含著冷冰冰。
薛濤十足把握並充分發揮了幻想的優勢,《正午的植物園》便是又一有力的證明。可以設想,這個故事不用幻想,無非是紫音幫助小離完成一次「偵探」行動,破解了「家裡的事情」。固然不無溫馨,卻難更現深沉。這並非一定要「綁架案」,只是為了形成「幽明異路」,讓讀者驚訝於紫音和小離的情誼,生死不渝;而那位作家林姨很快就適應了「這意外的遭遇」,覺得這是「天上掉下來的幸福」。
不經幻想,就不可能突破事物屬性,創建這種令人朴朔迷離、引人尋幽探秘的意境,就不可能讓人恍入迷宮、如坐雲霧,得到那種猜測種種、疑慮重重的閱讀快感,就不可能對意念和情感進行質變性的強化,給讀者以異乎尋常的刺激與沖擊。幻想作家,無不是文字的魔術師。他們和魔術師的本質不同在於:魔術師變戲法,終究虛幻;幻想作家所奉獻的,則是比現實常規更深入精髓的真實。
薛濤讓紫音化身為植物精靈,更是他的獨特創造。這不僅使故事瀰漫著植物的氣息,更重要和巧妙的是憑藉植物的品格和氣質浸潤人的心靈。植物跟動物不一樣,它們「與世無爭」;「植物跟人不一樣,它們從不自私」。但植物也有靈性,「生命充滿活力」。而人,有的沉淪自私,有時陷入自閉,時常失去靈性和生命活力。薛濤對植物情有獨鍾,「植物情」乃是他追求自己文化性格的一大特徵。
五
但是,若只用「植物情」來概括薛濤文化性格的特徵也未必恰切。他筆下的植物,有時並非「正面人物」;他筆下的動物形象也都各有性情。他的兩篇作品便是例證。他是以《隨蒲公英一起飛的女孩》奪得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的,但在《蒲公英收購站》里,蒲公英卻成為了邪念的象徵。
《蒲公英收購站》會讓小讀者一路閱讀一路揪心,生怕自己也被捉走靈魂。及至最後,不禁大驚:邪念真是太可怕了,你擺脫它,總難徹底,說不定啥時候,又會被它吸引……這些有趣的故事,既符合人物習性,又隱含人的品格。其社會作用,是對未成年人進行思想道德教育的形象課本。其美學意義,更不可限量。薛濤所追求的,正是純美境界。因而,他成就為一位童話詩人類型的少兒小說家。
在這個意義上,說他有「植物情」,或許更接近這種境界。他要讓他的藝術創造如春花秋葉,以植物般優雅的生態,吸引人、感染人。他的作品大都展示清新而明淨的情景,飄逸著詩意與哲理融會的風味。他寧靜地浸潤著少年兒童的心靈,使他們懂得愛,懂得誠信,懂得悲憫與同情。對成年人,當你感到孤獨或煩躁,當你想回到你詩一樣的童年,那麼也請到這裡來,到薛濤的「植物園」里來。
作者簡介:
崔怡道,1956年畢業於北京大學中文系。曾任《人民文學》雜誌執行副主編、編審,享受國務院頒發的政府津貼。多次任全國魯迅文學獎、優秀兒童文學獎、宋慶齡為兒童文學獎評委。中國作協全國委員會名譽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