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2:47:21 作者: 映川

  中和冷氣接了個大單子,一個單位一下買下40台空調。這個單位租的是寫字樓,空調要從24樓安到28樓,公司同時派出6個人去安裝。

  袁方和姚小泉是老搭檔,有時是袁方在腰上拴著安全帶吊到室外裝外機,有時是姚小泉腰上拴著安全帶吊到室外裝外機。

  大清早看到袁方白牙間豁開一個黑洞,姚小泉臉色嚴肅,沉吟半晌說,哥們,這幾天做事留點神,裝外機由來我來干。

  袁方想了一會才理會姚小泉為什麼這麼說。他笑著說,不就磕掉一顆牙嘛,哪有這麼邪乎,外機還是我來裝。

  姚小泉說,別了,還是我裝。

  袁方一臉不容爭辯的表情,在腰上系好安全帶,慢慢從窗戶鑽出去,腳輕輕落在窗戶下面的平台上。他拿起鑽孔機在牆上鑽孔,鑽頭嘟嘟嘟前進,他的肩膀和下巴不停地抖動,紅色的磚粉隨著鑽頭飛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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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鋼釘打進孔里,鐵架子釘上。姚小泉把外機箱垂掉下來,袁方接過擱在架子上。袁方機械重複這一套程序和動作,一台接一台把機子擱到鐵架子上。

  姚小泉說,哥們,歇一會,裝一半了。

  袁方腳踏在28樓的外窗台上,抬頭看看很近的藍天,再低頭看看螞蟻一樣的人群,積木一般的城市,這種感覺很奇妙。人懸在半空中飄飄欲仙,風很大,在耳朵里呼呼地進進出出,在衣服里鑽來鑽去。突然,他聽到耳邊有一個聲音輕輕地說,跳下去,跳下去,跳下去……這個聲音很具有誘惑力,袁方聽著,臉上露出微笑,身子完全懈怠下來,他往很遠很遠的地方眺望,手在安全帶的絆扣上滑來滑去,只要一解開,他就可以飛身而下,然後,什麼都結束了,什麼也不用想,再也不用想了。他往下跳的姿勢應該像一隻大鳥,要把手張開,腿也張開,讓風灌滿衣服,像降落傘徐徐而下。

  他是應該往下跳,只要他一跳,袁家就完滿了。如果袁家是一張白紙,他就是白紙上的一滴墨,如果袁家是一張光榮榜,他就是光榮榜上的一隻蒼蠅,如果袁家是一張粉臉,他就是粉臉上的一塊疤。這些年,袁家這棵藤上結了一隻只金燦燦甜蜜蜜的香瓜,局長,副院長,總經理,名教授。只可惜多出一個袁方。他這隻瓜不見陽光,長著老疙瘩,又青又硬。瓜農如果看到這樣的瓜,會毫不猶豫摘掉,扔到瓜秧根漚爛當肥料。既然長不好,還留著它與其他瓜搶營養幹什麼?

  袁方不是一隻瓜,所以僥倖留下來長大成人。父親曾經懷疑他不是親生的,偷偷摸摸找地方測DNA,這事讓母親知曉,把父親的臉皮抓得稀爛。父親最後認了錯,袁方那臉盤,那眉眼,和他就像餅乾廠一個模子列印出來的兩隻餅子,賴也賴不過去。

  一個沒有事業,沒有財產,沒有女朋友,一個在世上活了三十年還說不出自己有什麼存在價值的人,這樣的人活著和不活著有什麼區別呢?袁方咧開缺了一顆門牙的嘴,眯起眼睛看太陽。他糊塗了,動搖了,開始懷疑自己的生活了,他從來沒有懷疑過,可現在——

  許多零碎的事情好像儲存在空氣中,存在陽光里,在這個明媚燦爛的下午,在一個遠離塵囂的空間,一件件向袁方顯示。它們無始無終,卻年深日久,積蓄了幾十年的功力,來勢洶洶地要將他在這個下午徹底擊敗……

  袁方站得筆直,臉孔鮮紅欲滴,眼睛迷迷離離,呼哧呼哧喘氣,汗粒布滿額頭。他的手把腰上的安作帶的絆扣解開了,他馬上可以隨心所欲了。

  袁方抬頭叫了一聲,姚小泉。他在往下跳之前想跟姚小泉打一聲招呼。

  姚小泉的腦袋從窗戶探出來,手上拿了一瓶可樂,撿了大便宜似地喊,袁方,人家給我們買了飲料,你把嘴張開,我餵你。

  哦,袁方緩緩地抬起頭,聽話地把嘴張開,他是第一次站在28樓的窗台上喝可樂呢。一線茶色的水流被風吹歪了方向,姚小泉往下倒的可樂,大半澆到袁方的臉上。

  姚小泉嘻嘻笑說,風太大了,你還是自己上來喝吧。

  袁方舔舔被風吹乾的嘴唇說,姚小泉,我不想上去了。

  姚小泉說,來來來,把手給我,我拉你一把,哎呀,我知道你今天辛苦了。姚小泉半截身子探出窗戶,手伸給袁方。

  袁方把手收到背後,不,我不上了。

  你想在底下搭鳥窩呀!再不上來我下去背你了。

  姚小泉,你說我上去幹什麼呢?

  姚小泉奇怪地盯著袁方說,上來幹什麼?喝水,吃飯,找女朋友,別人幹什麼你幹什麼。

  袁方說,我,我真的要上去?我還是不上了。

  姚小泉說,你是吃錯藥還是怎麼了,上來,快上來。姚小泉又把手伸給袁方。

  袁方豎起耳朵在等待,等了一會那聲音沒有來。如果那聲音再來鼓勵他往下跳,他會的。現在他眼裡只有姚小泉期盼的臉。於是,袁方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那我上去了。他把安全帶扣回腰上,手攀窗台,一頭鑽進窗戶。

  從窗外進來的袁方面色通紅,腮幫子艷若紅霞,眼睛精光閃閃。

  姚小泉說,哎呀,袁方,你瞧你真漂亮,小臉紅撲撲,像大姑娘抹了胭脂。

  袁方兩腿發軟,好像力氣全部用光了,他回身趴在窗台上看下去,空氣透明平靜,白雲千載空悠悠。他開始奇怪剛才的念頭是怎麼來的,竟然想從這麼高的樓往下跳,一層冷汗迅速襲遍他的後背。

  看來門牙不是平白無故磕掉的。

  袁方吊在窗外的時候,袁圓正在她的經理辦公室處理文件,她偶然抬頭看出窗外,看到對面遠處的大樓上吊著幾個人,一開始她認為是清洗大樓玻璃窗的工人,過一會再看,發現那些人拿著方方的盒子安在窗台上,才知道是安裝空調的。袁圓馬上想到袁方,吊著的人裡頭不會有三弟吧?袁圓皺起眉頭,這種活怎麼是袁家人幹的呢?她決定再不能由著袁方的性子來了,不能讓他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了。

  袁方對救命恩人姚小泉說,今晚我請你吃飯,你說,想吃什麼?

  姚小泉說,請我吃飯?不吃是白痴,海鮮。

  袁方說,好,我們就吃海鮮。

  姚小泉說,你開玩笑吧,我們又沒發獎金。

  袁方說,沒有獎金也要吃,到海鮮廣場,早點走,等會沒位置了。

  姚小泉嘆了一口氣,早知道有這頓飯我剛才就不喝那麼多可樂了,你請我吃飯,我請你看電影。

  兩人到海鮮廣場找了一張靠里的桌子。袁方點了香辣蟹、清蒸魚、白酌沙蟲,還點了兩瓶啤酒。袁方平時不喝酒,酒是替姚小泉點的。姚小泉不用酒杯,打開瓶蓋直接對著嘴喝,他喝一瓶,另一瓶塞到袁方嘴裡,一定要袁方喝。袁方經不住勸喝了,喝到後來兩人又加了幾瓶。

  袁方一邊和姚小泉碰瓶一邊說,感謝,感謝。袁方是要感謝下午姚小泉把他勸回來,不然他現在可能已經輕若鴻毛了。

  姚小泉笑著說,你請客還謝我。

  姚小泉的酒量不怎麼樣,喝完一瓶,紅光滿面,說話聲音越來越大,唾沫四處飛濺。他突然想到什麼,神秘地把嘴巴靠近袁方的耳朵說,等會我們不去看電影了,我們去洗頭。姚小泉擠眉弄眼,得意地嘻嘻笑。

  袁方看姚小泉的風騷樣忍不住也笑了,不行,我要看電影,我很久沒有看過電影了。

  姚小泉在大腿上拍了一巴掌說,兩個男人看電影有什麼看頭,如果一定要看,我要叫上阿英。

  袁方說,誰是阿英?

  姚小泉又把嘴巴湊到袁方耳邊說,是我老鄉,在快餐店上班,我想追她。袁方,你如果有喜歡的女仔,叫出來我們一起去看。

  袁方說,我沒有,我沒有,要不你和阿英一塊看,我不看了。

  姚小泉用吵架的嗓門喊,這不行,要看大家一起看。

  袁方用手捂耳朵,耳膜快被震破了。

  姚小泉掏出手機打電話約阿英。他向對方匯報自己正在和一個朋友吃飯,吃完飯後一起去看電影。阿英好像不太願意有外人和他們一起去看電影,姚小泉壓低聲音求阿英,最後對方答應了。姚小泉掛了電話馬上變得躊躇滿志,把瓶子裡剩下的啤酒搜羅乾淨,全部倒進嘴裡。

  袁方心跳太陽穴跳眼皮跳,揮手把服務員招過來算帳買單,帳目是三百來塊。袁方從錢夾子裡掏出四張大票扔到桌上說,不用找了。

  服務員善意提醒,先生,我們應該還找你78塊。

  袁方像所有醉了的色狼一樣,攥住服務員的手說,小姐,我告訴你,錢這東西對我沒用,你說一個人如果從樓上掉下來摔個稀爛,或者在馬路上被車撞死,錢對他有什麼用……

  服務員把手抽出來說,先生,謝謝了。

  袁方和姚小泉搖搖晃晃打的到電影院。袁方在售票窗口把姚小泉擠開,搶著買票,他對售票員大聲說,三張票,兩張挨一塊,另外一張離得遠遠的,遠遠的……

  售票員皺著眉頭,把票扔出窗外。

  袁方把兩張挨一塊的票遞給姚小泉說,你等你的阿英,我先進去了。

  阿英還沒來,姚小泉焦急地朝馬路上伸長脖子說,袁方,不好意思,讓你請吃飯又讓你請看電影。

  袁方拍拍他的肩膀說,好兄弟,不客氣。

  袁方順著人流朝檢票口走去。有兩個人截在人流中發傳單。這兩個人是中年人,穿著白襯衫,打著領帶,和在大街上發傳單的人在精神面貌上有著本質的區別。其中一人把傳單遞到袁方手裡的時候,和袁方扎紮實實地打了一個照面。這人長了一張瘦黃的臉,臉上布滿皺紋,細小發光的眼睛看袁方時特別亮閃。袁方拼命在腦子裡找一個詞語來形容這樣一張臉,怎麼想也想不起來。

  這人把傳單往袁方手裡塞的時候,說了一句,歡迎來電諮詢。這人好像沒有對其他人說,對前面經過的人沒說,對後面的人也沒說,單單對袁方說了一句歡迎來電諮詢。

  袁方拿著張傳單進了電影院。電影還沒有開始,他借著昏黃的燈光低頭看手裡的紙片,最上頭是幾排加粗加黑的反意疑問句:你想保護你的婚姻家庭嗎?你想了解你的合作夥伴,在商機上占有主動權嗎?你想知道你的孩子放學後和什麼人在一起嗎?你想獲得一個陌生人的資料信息嗎?……我們可以幫助你,24小時為你服務。

  這是一個私家偵探社的GG。袁方想到剛才那張皺紋的臉,那是一張老公安的臉,他剛才沒有想起來的詞語是「鐵面無私」。

  電影開始了,袁方把GG捏成一團扔到椅子底下。酒精把他的腦袋燒得有些混亂,思維節奏放慢,就跟電影裡放慢鏡頭一樣。他不知道電影裡的女人為什麼要打男人的一巴掌,後來兩人又一塊跑到床上去了。電影放到一半,袁方蹲到椅子底下,手在地上摸索,摸到瓜子皮,菸頭,灰塵,摸了半天才摸索到剛才的紙糰子。袁方把紙糰子捏在手裡,站起來出了電影院。出到電影院外,他四顧左右,零星幾個人在晃蕩,發傳單的兩個人已經不見了。

  袁方掏出手機,想想又收回衣兜,借著剩下的一點酒勁,穿過大街,進入附近一個電話亭里。他把手中捏著的紙團攤平,按照上面提供的聯繫號碼撥了過去。電話鈴僅響一聲,對方馬上把話筒拾起來了,一個厚重的男低聲說,您好,請問有什麼可以幫忙的?

  袁方喜歡這聲音平緩的速度,但他的思維突然短路,他把打這個電話的目的忘了。

  對方又說,您好。

  我,我——

  別著急,慢慢說,給我們打電話的顧客都是有不得已的難處,我們能理解,你慢慢說,說得越清楚,我們越能更好地幫你。

  袁方深吸一口氣,努力抓住腦子裡的想法。過了一會兒,他壓低嗓門,你們真的能調查任何一個人的情況?

  對方說,當然,這是我們最基本的工作。

  袁方說,我想調查一個人,我希望能了解他的情況,主要是想知道他是怎樣一個人。我的意思是說,需要你們對我的調查對象做一個客觀到位的評價,就像老師給學生做鑑定那樣。

  對方說,我明白你的意思,這類業務我們經常接。很多公司僱人或與別人有業務合作的時候,都找我們先摸對方的底細。這類調查相對來說難度不很大,但工作量不小,你知道收費標準嗎?

  袁方說,不知道。

  對方說,這類調查屬於第二類,一般收費標準是6000元,方便的話,你到我們公司來談一談,我們簽一份合同。

  袁方說,我不太方便和你們見面,我們能不能用其他方式簽約……

  袁方和對方最後達成口頭協議,本著相互信任的原則,袁方將被調查人的姓名和一些基本資料用電子郵件發給對方,再把錢存進對方提供的銀行帳號里。錢分三次付清,第一筆是啟動金,3000元,等調查結果出來後,再把剩下的3000元一次付清。調查結果會在15天後發到他的電子郵箱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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