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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2:46:58
作者: 映川
開夜車要比平時多費一倍的精神氣。過了十二點,王眾犯困,呵欠一個接一個,半瓶風油精抹上也壓不住。這時候他就不滿街找客了,車子固定停在某家娛樂場所跟前,守株待兔,這樣客源穩定,間歇還可以眯上一會養養精神。
這時間,載的人以醉鬼為多,這不,王眾剛閉上眼,車窗嘭嘭砸響了,一張胖臉貼在車窗玻璃上,壓出一個大白餅,他的夥伴擔心他把玻璃砸爛,趕緊把他往後拉一把。王眾下車打開車門,大餅臉被朋友拉扯上了車,車裡立時漾起一股酒臭味。王眾搖下半邊車窗,透進新鮮空氣。
大餅臉雖說喝得神志不清,維權意識清晰,拍著大腿嚷,為什麼不開空調?為什麼開窗?車油錢我出了,一定要開空調……話流利地說了一串,終於被一個驚天動地的嗝打斷,他的胖腦袋向朋友這邊歪,朋友趕緊閃開。
王眾將車子停靠路邊,對稍清醒的夥伴說,扶你朋友下去吐乾淨了再上來吧。
大餅臉下車吐了半天,沒吐出來,神經兮兮地看看四周,拉住朋友的手說,這是什麼地方,為什麼拉我到這裡來?
朋友說,現在是送你回家,你連回家的路都不認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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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餅臉說,不對,這肯定不是回我家的路!大餅臉激動的沖王眾揮舞拳頭,你到底是往哪裡開?
王眾說,你家是不是在竹溪路28號?
是的!
我現在就是往竹溪路上開。
朋友顯然有點不耐煩了,把大餅臉往車裡推說,上車吧,還有幾分鐘就到了。
大餅臉用手撐住車門喊,我不上,我不上,你難道沒有看出來這個窮酸司機不對勁嗎?他肯定是想綁架我,我有錢,很多的錢,所有的人都打我的主意……
王眾聽得可氣可笑,用手護住大餅臉的腦袋,幫忙著把他往車裡弄。大餅臉突然回頭在王眾臉上砸了一拳,打在眉骨上,王眾眼冒金星,痛得淚水嘩嘩淌,用手一摸,手上沾了粘粘的血絲。大餅臉指著王眾拍手大笑。
王眾捂著半邊臉罵,你們把車錢給我付了,老子不拉了。
兄弟,別跟個醉鬼計較,你們出夜車不是為了多掙兩個錢嗎?我替他給你道歉了。要不是喝成這樣我們也不會打車,我們還能沒個車開著嗎?大餅臉的朋友說著掏了三百塊錢塞到王眾手裡。
大餅臉嘴裡還在不乾不淨地罵著。王眾手裡捏著錢,他品得出那人話里的輕蔑,要在過去,這三百塊他想都不想肯定砸回他們的臉上,可如今他聽得進這話,以前公司經理的教育他怎麼就聽不進呢?是啊,他跑夜車不就為了多掙一點,哪來這麼大脾氣?三百塊和一拳頭相比,好像三百塊錢要重得多了。
第二天早上王眾沒出早車,他眉骨上頭越來越痛,眼睛腫得只剩一條縫了,半邊臉看上去像只摔破的瓜。等他爬起來做早餐的時候卻發現施詩出事了。施詩整晚上開著空調睡覺,著涼發高燒,39.5攝氏度。
王眾不敢送施詩上醫院,他知道打點滴燒退得快,上一家私人診所讓醫生開退燒藥和吊瓶,醫生見他鼻青臉腫的,一開始還以為他是給自己看病,建議他先去看五官科。
藥先拿回家讓施詩服了,靜脈注射王眾不會,他給診所一個剛下班的小護士塞了紅包,讓小護士教自己打。在手臂上扎了七八針後,王眾認準了,下針要膽大心細,就當扎的是一條橡皮管。他浪費了幾條輸液管和一瓶點滴,終於看到藥液順暢地一滴滴流入血管,他拔下針頭,躊躇滿志地打道回府。
王眾拿起施詩手臂的時候,卻沒有像扎自己那樣乾脆利落了。他拿起的這條手臂多細多軟呀,白得像紙的皮膚下面青色的血管若隱若現。他在施詩手背上已經反覆消毒了幾次,皮膚變黃了,膠帶扎住手腕,血管鼓起,王眾半閉著眼咬咬牙一針下去,他的眉心好像也被針扎了,跳了跳。王眾緊張地盯著輸液管,看藥水一滴滴順暢流動,他抹了一把腦門上的汗。
王眾沒生過什麼大病,當上出租司機後,吃飯不正常,腸胃有時會鬧些彆扭,但也沒讓他上過醫院。看施詩燒得臉透紅,嘴裡嘟嘟囔囔說胡話,王眾除了緊張還好奇。他學電視上看到的做法,制了兩個冰袋敷施詩腦門上,一開始可能覺得有點涼,施詩腦袋歪一邊,稍稍適應後喜歡這清涼了,腦袋又歪回來找冰袋。王眾拔弄施詩的頭髮,看她安靜躺著的乖乖樣,與平時劍拔弩張尖酸刻薄的形象相去萬里,忍不住低下頭,在那紅臉蛋上親了一口。吊完幾瓶藥水,他給施詩測了體溫,真能幹,降了一度!王眾又在施詩臉上喳叭一口以示鼓勵,響聲大過實際內容。施詩本來一直蔫蔫不太清醒,連上廁所都是王眾扶著,不知怎的,王眾這喳叭一口,施詩眼睛突然瞪開,定定盯著王眾。
醒了?你,你感覺怎樣?王眾被抓現場結結巴巴。
施詩好像不知道剛才發生的事情,她醒來第一句話關注的是王眾青腫眼睛,你的臉好醜。
王眾馬上用手捂住左眼。
施詩不再看王眾了,閉上眼睛說,我渴。
王眾趕緊跑著去倒水,把施詩扶起來喂,一邊餵一邊思忖著剛才那一嘴施詩是不是覺察了,手上的水杯忘了緩一緩,施詩嗆得咳嗽,臉上剛退下去的半分紅又上來了。
喝了水,施詩說,我要吃山竹。
好的,好的,知道餓就好。王眾忙不迭答應,出了門才發覺自己根本不知道山竹為何物?聽施詩叫嚷的渴望勁,肯定不會是山上長的竹筍。他不敢轉回去問施詩,到菜市場上問了一個賣酸筍的老太婆,山竹在哪有賣?
老太婆瞪他一眼,菜場裡怎麼會有,水果攤上找去。
王眾到水果攤上去問,果然有叫山竹的,樣子圓溜溜,黑不溜秋,聞起來沒有任何香氣,要命的是一斤十五塊,更要命的是這東西跟鉛球一樣實沉,八隻就二斤半。王眾拿回去,按施詩的指示剝開硬皮,裡面的果肉白得透明,只不過少得可憐,就好比剝了一隻柚子,掏出一隻桔子大小的瓤。王眾忍不住罵太坑人。
施詩一口氣吃了七隻,還剩一隻。王眾說,再接再厲,一掃光,賣水果的說了,山竹是清火敗毒的,你吃了對退燒好。
施詩說,剩下這個留給你,這東西不便宜,我也只吃過一次。
「剩下這個留給你」幾個字說得特別小聲,對於王眾來說卻是如雷貫耳醍醐灌頂了。這是他第一次從施詩那裡聽來溫柔話語,現在再讓他上街買幾斤山竹,他照樣樂意。
施詩的燒很快退了,胃口一時還恢復不過來,聞什麼味都不行,只能吃白米粥和水果。王眾一直沒出車,在家裡陪著端茶送水看星星綠菜葉子什麼的。
一場高燒似乎把施詩燒成熟了幾分,王眾腫著半邊臉夜不安寢的侍候,她心裡明白,如果換作父母也不見得比這周到。這個怪人雖說不知好歹地把她關起來,到頭來還是把她寵壞了。她的病也生得不光彩,整天整晚地將空調開到最大檔,是想多耗電,給王眾擔子壓重些。損人不利已,施詩少有地羞愧了。
王眾除了在外跑車,剩下的時間基本上是在家裡陪她。算一算,幾個月下來她和這個男人呆在一起的時間僅次於生她養她的父母了。父母舅舅舅媽對她好是天經地義的,這人憑什麼要對她好?她甚至會這麼想了,那天晚上的事也是她惹出來的,若不是碰上王眾,她現在的情形會糟糕百倍。
施詩病後,王眾將雜物房先前用磚頭封起來的窗戶扒開。窗戶打開,陽光亮堂堂進來,透著風。王眾在家的時候,雖然大門內的銅鎖照樣鎖著,施詩可以在屋裡任何一間房走動。施詩還和王眾一塊在客廳里同桌吃飯了。施詩拿起筷子,王眾也拿起筷子,施詩說,我叫施詩。
王眾盯著施詩,一下子明白不過來。
施詩又說了一遍,我叫施詩,姓施捨的施,名是詩歌的詩。
王眾受寵若驚地重複了兩遍,施詩,施詩,好聽的名字。
施詩毫不謙虛地點點頭,當然比你叫王眾好聽,你為什麼要取這個名?
王眾說,這是爺爺給我取的,他是希望這個家枝繁葉茂,人口眾多吧。
你家裡還有什麼人?
就剩我一個了,爺爺爸爸早過身了,媽媽在我小時候改嫁到廣東,再也沒見過。
王眾雖然是平靜地說這些話,施詩卻有小小的不安,她趕緊轉移話題。告訴你一個秘密,我特別喜歡和別人聊天,在網上我可以同時和十來個人開聊呢,以後吃飯的時候你跟我聊聊在外面見識的新鮮事,我成天呆在家裡什麼也不知道。
王眾說,我開車只顧著看路了,好像也沒有什麼新鮮事。
施詩說,不可能,帶著兩隻眼睛就有見識,何況你有四隻眼睛。
施詩又捉狹了,王眾說不過她,想想得在她跟前樹立自己的形象,於是放下筷子將當年狂追銀行搶劫犯幾百公里的英雄事跡現場感十足的描繪了一番,並跑回房裡拿出獲獎證書錦旗等作證。
施詩聽得眼睛圓了,看不出英雄原來就在身邊,她非要王眾比劃當時子彈從他肩膀上飛過的情形,王眾這下得意了,長臉了,正搜腸刮肚看還有什麼熱辣刺激的故事搬出來給施詩聽,施詩指著他眉頭上尚余的瘀青說,那幾天我發燒,迷迷糊糊一睜開眼就看見你的腫臉,嚇了我一跳,你是不是在外邊跟人打架?快說說。
難得施詩有這麼大的興致,雖然那天的事沒什麼值得宣揚的,王眾還是擺出來給施詩聽。王眾說那個醉鬼照我以前的脾氣,別說是給我三百塊,就是給我三萬我也非把他扔河裡泡個涼水澡清醒清醒,別以為有兩個錢全世界的人都打他的主意,張狂。
施詩聽著有點不是滋味了,她懷疑王眾的好脾氣是因為缺錢壓出來的,因為要買空調,要買健身器,他除了要加夜班,還要練就一個好脾氣。施詩說,你把下面兩層房子租出去吧,你如果怕我的動靜太大,我可以不說話。
王眾笑了,不說話怎麼可以。
施詩笑了笑,嘴巴開合了幾下說,你猜我剛才說了什麼?
王眾說,沒聲沒響的像魚吃食,誰知道你說什麼。
施詩說,笨蛋,你可以按口型猜呀。
施詩又張了幾下嘴,王眾依樣畫葫蘆重複了一遍口型,拍拍腦袋,知道了,你說,魚很好吃。
施詩興奮地拍手,答對,從明天開始,不,從現在開始我們就這樣說話,很有趣吧?
王眾說,這樣說話有一個缺點。
什麼缺點?
每次我要跟你說話一定得跑到你跟前來,不然你怎麼看得見我說什麼。
那有什麼不好的,兩個人說話本來就應當面對面的,誰也不將誰放在眼裡,還說什麼話?
第二天一大早,兩人起床在廳里碰面了,施詩張了張嘴,王眾也張了張嘴。兩人相視一笑,他們說的都是早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