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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2:46:49
作者: 映川
施詩每天躺在床上就做一件事——恨人。
第一個恨的當仁不讓是王眾。施詩恨這個男人比木頭還木,自己做沒做下的事情也不清楚,說他做了他就認了。可要跟他說明真象,他偏偏不給機會,施詩每次剛開個頭就被打斷,他不耐煩聽,不願聽。這個男人的膽子看來比黃豆大不了一丁點,人家膽小的人是敢做不敢當,他沒做也縮頭烏龜不敢當了。
往下恨的人輪到父母了,不是他們她不會躺在這黑不溜秋四面不通風的地方。施詩恨父母把她生在一個小縣城不算,還沒把她養好。他們起早摸黑打理一間雜貨鋪,眼見一家比一家大的超市開張,雜貨鋪的生意越發冷清。施詩放學後午飯和晚飯都是在雜物鋪解決的。準備做飯的時候,母親把一隻小煤氣罐扛到鋪前的行人道上,架起鍋頭,洗菜切菜,家裡廚房弄的全擺在馬路上進行,現炒現吃。飯菜做好,一張小桌三張凳子擺出來,誰路過都知道他們吃的是什麼飯食。施詩長成大姑娘知道羞了,飯端著躲鋪里去吃。
父母對施詩的學習幾乎不問,偶爾帶著欠意對施詩說,爸媽看不懂你課本上說的,你學到多少是你的本事。這下好了,施詩勉強考上個中專,還是自費的,畢業出來找不到工作,呆在家吃閒飯。施詩口頭上時常掛一句,活著真沒意思!父母眼對眼,更全身心地投入雜貨鋪,不用說是想為施詩留下點本錢,她才不稀罕呢。
施詩對舅舅楊鐵軍和舅媽張麗也是失望得很,她有今天他們推卸不了責任。舅舅和舅媽在這個大城市算得上成功人士,一個是市公安局副局長,一個是重點中學的優秀老師,兩人忙得跟陀螺轉一樣,誰多看過施詩一眼?她連飯都得跑到快餐店去吃。本來指望舅舅能幫找個體面的工作,瞧瞧舅舅使了多大勁——商場收銀員、文印店打字員,施詩干幾天就不幹了,這些活跟守雜貨鋪有什麼兩樣。施詩想進大公司,穿套裝高跟鞋,手上拿著文件夾。舅舅說這要高學歷的人才能做;施詩想到美容院做美容師算了,幫人美自己也可以順帶臭美。舅媽說,這種工作是吃青春飯,做不到老的,趁早還是學一門踏踏實實的技術。
施詩乾脆什麼也不干,睡覺上網混日子,這下好,網上聊著聊著聊了網友出來……
「浪子回頭」徹頭徹尾是只披著人皮的狼,施詩要能出去最先讓舅舅斃掉的是這個人。在網上他顯得多麼有學識,多麼溫柔體貼,光情詩就給施詩發了不下一百首。施詩想不到第一次見面他竟然給她灌酒,還帶了幫手,他們看她醉了那種笑叫獰笑。施詩酒醉心明白,要不她怎麼溜了,只不過溜來溜去溜到這間小黑屋裡來了。
施詩把所有能恨的人都恨了一遍,她本來也打算恨一下自己,但恨不起來,錯都是別人的錯,與她何干,她是無辜的受害者。恨歸恨,她不能躺著待斃,再怎麼說她也是公安局副局長的外甥女,沒有吃過豬肉見過豬跑,日後說起也不至於丟了舅舅的人。
王眾出車比往常早了許多,六點左右他的車子就跑在馬路上了。這樣到中午他可以抽空回家做上一頓飯再出車,晚上他是七點左右收工,回來也來得及做晚飯。現在,家裡有一個人,像小孩子張口等他回來餵呢。要把施詩一個人留在屋裡一整天,他放不下心。他已經將雜物房清理乾淨,置了些必要的日用品,包括便盆什麼的,雜物房成施詩的閨房了。他不再綁著施詩,在雜物房裡她可以自由活動。光線差些,燈就成天亮著,悶的話看電視,電視機從客廳搬進施詩的閨房,歸施詩專用了。
一天來回幾趟的跑,耽誤生意不說,按王眾的性格不煩就怪了,可他偏偏沒覺著煩,還樂此不疲,自我感覺進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飽滿的生活狀態,而且漸入佳境。首先,他可以充分利用廚房裡的廚具大展身手。和朱寶蘭剛住到一塊的時候,有過日子的打算,把廚房裡的鍋碗舀盆瓶瓶罐罐置齊了,後來幾乎沒用過,用得最多的是個小鋼筋鍋,專用來下面。那菜筐碗櫥邊上時常是一層綠茸茸的毛。其次,讓他有成就感的是那些他侍弄的菜充分發揮作用了,蕃茄炒蛋,黃瓜牛肉,豌豆臘肉,那素的配菜都是自己種的,吃起來香,即便是一碟素炒瓜菜也比快餐店的白切雞要有味。總之一句話,英雄有了用武之地。
施詩的胃口不錯,除了頭幾天鬧情緒吃得少外,現在每餐可以吃上一大碗飯,菜更不用說了,一兩盤也能吃光。這點讓王眾放心,一個有胃口的人不會有什麼想不開的。
早上車子開得順風,載了兩趟去飛機場的客人,還都有返程客,王眾不等到中午就進菜市場買菜了,他到海鮮檔挑了一條近兩斤重的活蹦亂跳的鱸魚。施詩喜歡吃魚,特別是鮮魚,她那嘴能辨出味來,可這玩意貴呀,王眾有可能就買上一條。
回到家裡王眾忙開了,剖魚摘菜,洗米下鍋。魚是清蒸的,王眾揭開鍋蓋,香味蒸騰,他咽了一口唾沫,將魚肉分成三截,頭尾歸自己,中間膏腴之地放施詩碗裡。他盛了飯,敲敲雜物房的門,送飯來了。
平時王眾送飯進來施詩是不理會的,躺在床上或坐著看電視,等他出去了再吃。今天王眾打開門看到施詩坐在電視機前笑盈盈看著他,那笑很好,他很受鼓勵,興沖沖地說,今天有清蒸鱸魚,買的時候活蹦亂跳的。他把飯菜放到桌子上,順手拉了一把椅子,椅子倒一邊,他腰彎查看發現椅子缺了一條腿,還來不及開口問施詩,後腦勺有清風拂過,扎紮實實挨了一棍子。王眾眼前金星攢動,身子往下墜,他沒有立即倒下,扭頭看,施詩手裡舉著椅子腿,愣愣盯著他。王眾摔在地上。
施詩扔下棍子,拉開雜物房門沖向客廳,她未曾料到大門在裡面也拴上了一隻大銅鎖,她狠拽幾下估摸自己沒本事砸開,跑回來搜王眾的口袋。王眾嘴裡發出呻吟聲,襯衣領上染了幾顆血。施詩不敢看,在王眾衣服褲子搜了一遍不見鑰匙,她報著試試看的心理到客廳里尋看,終於在茶几上發現一串鑰匙,鑰匙旁是王眾的午飯,碟子裡有一隻魚頭和一條魚尾巴。施詩忍不住往雜物房睃了一眼,心裡有了不忍。小不忍剛亂大謀,施詩咬咬牙下決心不回頭。她手忙腳亂將鑰匙對準鎖眼,第一條鑰匙不對,第二條還不對,身後傳來響聲,施詩手抖起來,第三條鑰匙剛插進鎖眼,王眾從身後抱住她,扯下鑰匙。施詩左突右撞,怎麼也掙不脫王眾的手,硬是被拖回雜物房。
王眾把施詩推到床邊,從裡邊鎖上門。施詩衝上來作最後掙扎,扯住王眾的手不讓他鎖門,王眾狠狠一撞,把施詩撞跌到地上。施詩看鎖上的門,絕望地哭了。王眾氣喘如牛,後腦勺一陣陣疼痛襲來,他飛起一腳將那張瘸腿的椅子踢一個跟斗,哭,哭,你還有臉哭,我哪裡對不起你了?你下這樣的狠手,血都砸出來了!今天我還特地做了你最愛吃的魚,這魚三十塊錢一斤,平時我都捨不得吃,拿來餵狗了。王眾說得火燒火滾又是一腳,茶几上的飯菜灑了一地。施詩被這些聲響嚇得心驚肉跳。
不行,看來我還得把你捆起來,我對你實在是太好了,好到讓你用棍子來回報我了——
王眾黑著豬肝臉滿屋子找繩子,他後悔前段時間把那些繩子全扔了,好不容易在屋角發現了一小捆玻璃繩,王眾衝過去拾起。
王眾還沒有走到施詩身邊,施詩呼得站起來,你敢綁我,我就,我就撞牆。你對我好?你以為我是你養的一條狗,一頭豬呀?每天把我關在這陰陰濕濕的房子裡是對我好?我多久沒見過一棵樹,沒吸過一口新鮮空氣了?你聞聞,屋裡的氣味比廁所還臭,你是把我當犯人關,難道還要有感激你?你不如把我殺了,我恨死你了。關在屋裡一段時日的施詩臉白得嚇人,吃多少也不見胖,尖尖的下巴對著王眾。
這番話把王眾鎮住了,他嘴唇抖動半天,沒對得上一個字,他掏出鑰匙要打開門。施詩上前把門擋住,你慢點走,有些話,我一定要和你說個明白,我明明白白告訴你我今天要是真能跑出去,我是不會去告發你的,我可以發誓。這段時間我已經把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前前後後想明白了,那天晚上我是出去和網友約會,沒想到那兩個東西不懷好意,一心想把我灌醉,後來逃出酒吧,你既然是個的士司機,我一定是跑上了你的車。那天晚上,你肯定也喝了不少,所以胡裡胡塗把我拉回家了,我們雖然睡在一張床上,但什麼也沒有發生,你沒有對我做什麼壞事,我們只不過誤打誤撞呆一塊了……
王眾的臉和心情同樣的陰晴不定,他無法斷定施詩說的是不是真話,可看她的眼睛,沒辦法懷疑是假的,說假話的人目光不會這麼亮,這麼穩。王眾說,你為什麼不早說?
施詩說,你願意聽我說嗎?多少次你給我送飯,我扯住你給你道歉,說錯怪了你,你根本聽不進去,以為我是騙你,玩心眼,我真的沒有騙你,沒玩心眼,你相信我,好不好?施詩抓住王眾的手。
王眾甩脫施詩的手說,讓我想想。他手忙腳亂打開門躥了出去。他不敢呆在房裡,乾脆出車去了。外面太陽很好,把空氣照得亮堂堂的。憑直覺王眾相信施詩說的是真話,一個女孩家的,有沒有那事事後肯定會明白過來。如果是這樣,他是不是要放了施詩?卸下強姦犯的帽子沒有讓王眾高興起來,他反而變得無所適從了。
施詩剛住下頭幾天他確實是睡不著覺,擔心被人發現,懊惱自己酒後亂性,可現在他很喜歡家裡有人等著他,喜歡這種拖家帶口有牽掛的日子,那怕一天來回幾趟的跑,他樂意,他覺著日子有奔頭。他發現自己原來是喜歡和期待這種生活的,就像將一把菜籽灑進地里,一天天看著它們發芽,看著它們長出葉子,結出瓜果……
可不論是朱寶蘭還是這個姑娘,她們不像他園子裡種的菜,只要他下功夫栽種施肥,就長勢喜人地回報他。她們隨時會離他而去,沒法把握。
王眾的車子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遊蕩,有時他會搭理路邊招手的客人,更多是視而不見。一個女人拎著飯盒招手攔車,王眾的車子開過去了,女人呼喊著往前追,王眾只好把車子停住。女人呼呼喘氣上了車說,上二醫院。
二醫院在城市東頭,有較長一段路。王眾想這是給家屬送飯的。
車子到二醫院大門口,女人說師傅麻煩你等等。過了幾分鐘,一個滿臉疲憊的男人急沖沖跑出來,女人搖下車窗,伸出手示意。男人上車坐穩,女人說,師傅,麻煩從原路回去。王眾調轉車頭。
男人問女人等久了嗎,女人說剛到幾分鐘。男人又說讓你不要來你非要來。
師傅,在車上吃東西你不介意吧,我家這位到現在還沒有吃晚飯,我想先讓他喝幾口湯。女人跟王眾說話。
王眾說,沒事。
男人反而不好意思說,不趕這幾分鐘,回到家再吃吧。
女人說,就要趕這幾分鐘,你手術一站七八個鐘頭,這會先喝點湯開開胃,回家吃飯正合適,快喝吧,我煲了一個下午的豬肺雪梨湯。
王眾聞到一股甜絲絲的香味,他將車速放慢了。男人發出嚯嚯的喝湯聲,王眾想,女人在旁邊一定笑眯眯看著。
車上換了幾拔人,王眾仍然聞得見剛才那一男一女留下的湯水氣息,他能從甜絲絲的氣息聞出一個溫馨的家,那家有柔和的燈光,可口的飯菜……王眾的眼睛甚至潮濕了。王眾做出平生最大一個決定:留下家裡的這個姑娘,就算將錯就錯,當他是個強姦犯,綁匪,他也要將她留下,他會好好對她,好得讓她不願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