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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2:45:26
作者: 映川
要在以往,何書秀絕對是不敢幹這事的,想都不敢想,他拿著街道辦事處余副主任簽字的帳單找上門去了。余副主任不在辦公室,同一辦公室的一個女同志態度很和藹地告訴他,余副主任匯報工作去了,已經去了很長一段時間,應該馬上回來了,讓他坐著等。等待期間女同志問何書秀找余副主任有什麼事,他含糊應付,「是余主任讓我來的,我等等。」女同志就不管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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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等了半個鐘頭,余副主任果然回來了,看到何書秀坐在沙發上愣了幾秒,臉色沉下來。何書秀沖他笑笑,他不笑。女同志說,「余副主任回來了,這位同志等你半個小時了。」何書秀苦惱著這位女同志在一旁如何開得口討債,還不等他說話,余副主任一把將他拽起,一直拉扯到辦公大樓外邊的空地上。
「不就是幾百塊錢嗎,你犯得著找上門來出我的丑嗎,剛才你跟那個八婆說什麼了?」余副主任將幾百塊掏出來摔到何書秀身上。
何書秀嚇得不輕,舌頭打結,「余副,我什麼也沒有說呀,這個月手頭緊張我才來找你的,你不要生氣,錢我不要了,我走。」
「既然你敢找上門來,這錢怎麼不要了?山洞狗,要影響了我的考核,看我怎麼收拾你。」
這話太難聽,何書秀他們這些從山裡出來的年輕人最痛恨被人稱為山洞狗,這跟操人爸媽差不多。他說,「你怎麼能罵人呢?虧你還是個國家幹部,不講道理,我來拿我的錢,又不是訛你。」
余副做了一個趨趕的動作,「滾,滾,把錢趕快拿走。」
何書秀把掉到地上的錢撿起來,一張張疊好,數了數,比他算的數少了60元。他說,「余主任,還少60元,要不要到你的辦公室對一下帳?我的本子上有你簽名的。」他勇敢地面對余副主任那張氣紅變形的大盤臉。
何書秀拿到了他想拿的錢,他高興不起來,余副主任是徹底被得罪了,這些手裡有點小權的官哪個不是有仇必報的?他那個燒烤攤子保不准哪天就不讓擺了,眼下還能想長遠的事嗎?過一天算一天了。
他不抱希望地來到陳林的住處,卻真的找到十五張票,是一場音樂會的票,上面印有好幾位音樂大師的名字,只不過何書秀不認得。票分幾等,票價也從二百到八百不等。何書秀對那些寫著VIP字樣的票最為懷疑,「一張戲票八百塊,誰會花這冤枉錢?」
何書秀找人打聽,別人告訴他,這些票大多是贈票,那些人以低價賣給票販子,票販子再以低於票面價格買給觀眾,賺其中的差價。看來陳林是個票販子了。何書秀算了一下,如果都能以票面五折的價格搗騰出這些票,陳林欠他的錢基本就能拿回來。「他娘的,還要替這小流氓去賣票。」何書秀忍不住罵了。
離演出的還有一個星期,何書秀白天抽空到江南劇場的售票點,看有人想買票的趕忙湊上去問要不要便宜的票?買票的人星星散散前來,何書秀蹲守的時間有限,搶生意的「同行」還不少,所以到了演出那天還剩下三張票沒兜出去,而且都是最貴的八百元一張的貴賓票。前面賣的票收入有將近三千塊錢了,何書秀決定演出前的兩三個小時守在劇場門口,能賣幾十賣幾十,兜得出去就好。
老天爺好像專讓何書秀能一心一意去賣票,下午六點多鐘的時候開始下起雨,雨不大不小,看樣子一時停不了。馬冬梅急了,「這雨怎麼這時候下呀,出不了攤了。」何書秀說,「今晚我們不擺攤,你和我一起去把票賣了,我估計陳林那傢伙一定欠醫院的醫藥費,我們多賣個價,把多出來的錢給他。」
何書秀馱著馬冬梅到江南劇場。他讓馬冬梅守著售票窗,看有人要賣票就截住,他自己到大門外邊向路人兜售。何書秀這些招都是跟旁邊的票販子學的。這臨近演出了,票販子們都使出渾身解數,見到一個可能的顧客全撲上去。只可惜天下著雨,沒有幾個臨時來買票的。
有一輛小轎車開過來,車窗搖下,開車的男人探出腦袋問,「誰有票?要三張挨一塊的。」
何書秀一聽喜出望外,首先衝上前,嗓子還來不及發聲,幾個手裡高高舉著票的擠著他一道圍了上去,大家舞動著手喊,「我有票,我有票。」
何書秀急了,掀開蓋頭上的雨衣,扯開嗓子,「我有貴賓票,五折賣了,三張坐一塊。」雨很快把他的頭髮淋得精濕。
一個叫阿牛的攀著何書秀的肩膀蹦高,「我的四折,也是貴賓票。」何書秀甩開肩膀,回頭瞪了阿牛一眼,這種惡性競爭他再把眼珠子瞪出來也是沒用的。
開車男人掏出五百元錢說,「三張我就給五百,誰賣?」
何書秀說,「太低了吧,這樣算起來每張才兩折多一點,要不你再加一百?」
阿牛說,「五百我賣了。」
何書秀愣了幾秒,咬咬牙,「要賣也是我先來,好吧,五百我賣了。」他忍痛把票遞過去,突然手中的票被另一隻手奪去了,「這票不賣了。」何書秀吃驚轉頭尋看那隻手的主人,竟然是陳林。「你怎麼從醫院裡跑出來了?這票再不賣就賣不出去了。」
陳林把何書秀拽出票販子堆,笑著說,「天下這麼大的雨,大哥你也開不了攤,不如我們一起看演出,我販了幾年的票,自己連一場演出也沒看過呢,這貴賓票我們自己看了,欠你的錢,我一定補足。」
何書秀抹一把臉上的雨水,「你這傢伙真不討人喜歡,你牛逼什麼?我現在是在幫你賣票,賣出這幾張,多少給你這個窮鬼補點醫藥費。」
何書秀說的倒是陳林沒有想到的,他喉嚨噎住,鼻子泛酸,他知道自己做過的事情有多討人厭,別人罵他他可以嬉皮笑臉應對,別人對他好他卻難受得不行了。今天他特地要求出院是擔心何書秀賣不出票,剛才在售票處碰到馬冬梅知道已經賣得差不多,心裡的石頭落下了。「大哥,我醫藥費已經結清,不差這幾百塊錢,走,我們一道去看演出,開開眼界,見識見識什麼叫做VIP,你肯定也沒看過這種演出。」
何書秀鼻子哼了一聲,把票遞給陳林說,「我沒時間,票還你,要看要賣隨你便,我們之間的債務清了,你有空到我攤上去拿欠條。」
陳林說,「大哥,跑單的事我對不起你,那晚上那幫傢伙宰我宰瘋了,我一看吃了幾百塊,心疼了,乾脆煽動大家跑了。難得碰到大哥這樣的好人,我保證以後再不幹這種缺德事了。」
何書秀擺擺手說,「好了,這事過了,不說了。」
陳林說,「大哥,我在城裡混了這些年沒有交到什麼真心朋友,你是第一個對我這麼好的人,你要是真的原諒我,不嫌棄交我這個朋友,我們一起看演出吧,演出時間快到了。」陳林說得可憐巴巴,何書秀心軟了,回過頭說,「看就看,正好馬冬梅也來了,三張票一張也不浪費。」
三個人並肩走進劇院。這是他們人生中第一次走進劇場看演出,執的還是八百元一張的VIP票,心情是三分驕傲七分好奇。自始自終,三人聚精會神仰頭盯緊舞台,無任何交流。
兩個多小時後,演出結束,雨也停了,人群水一樣從門裡流出來。陳林迫不及待攀上何書秀的肩膀,「真是開眼界了,這些人怎麼那麼有本事?你說剛才那個彈七弦琴的,就那幾根弦讓她撥弄出這麼好聽的曲子。」
何書秀說,「我覺得吹笙的小伙子不錯,聲音清清亮亮的,到我們老家的林子裡去吹,能把鳥引出來。」
「要說吹笛子我也不差,可剛才那幾個姑娘一邊扭著屁股跳舞一邊吹,又好看好聽,還一點不岔氣,是有點真本事,難怪一張票賣這麼貴。」
馬冬梅說,「還是彈鋼琴那個帥哥厲害,我聽旁邊的人說他是個神童,十歲就在國外開過演奏會了。」
何書秀說,「麗敏也能來看就好了,她平時喜歡唱唱跳跳,以前還想考縣裡文工團呢。」
陳林說,「以後我倒票一定留上幾張我們自己看。」
何書秀說,「看戲對我們來說太奢侈了,你說像今晚上這樣幾百塊一張票,讓我自己掏錢真捨不得。」
陳林說,「又不是天天看,久不久來一次有什麼不可以?走,我請你們吃夜宵,去中山路,何大哥平時做給別人吃,今晚去吃別人給你做的怎麼樣?」
「沒必要再浪費錢了,我們不餓。」何書秀取了摩托車推著走。
陳林扯了扯馬冬梅的衣袖,使個眼色。馬冬梅心神領會,「我有點餓了,我們沒有吃晚飯就出來賣票了。」
陳林笑了,「那好,冬梅,我們馬上去中山路。何大哥,我和冬梅打車先到那等你,你坐摩托車趕快過來啊。」陳林攔下一輛的士,拉著馬冬梅上了車。何書秀看他們的車子走遠了,不放心馬冬梅,也追了上去。
三人在中山路口碰了頭,一路挑剔,好不容易在靠江邊的一家粥檔落了座。陳林麻利地點了好些東西。何書秀說,「點這麼多幹嘛,能吃得了嗎?」陳林說,「能,我餓,這闌尾炎可把我餓一個多星期了。」何書秀拗不過陳林,眼看著他又上了幾杯酒。何書秀確實也餓了,鮮熱的粥兩碗下肚,冰涼的酒水緊跟著就來了,他平日酒量不大,一瓶啤酒下肚頭臉發熱,話漸漸多了,平時老成執重的神氣一點不剩。
江面上不斷有水汽飽滿的風吹來,把他們的酒意舒舒服服順出來。陳林說,「大哥,今晚那笛子吹得太好聽了,我都想家了。」
何書秀說,「你怎麼對那笛子念念不忘呀,是不是覺得人家姑娘長得好看?」
陳林說,「我們家鄉的男人都會吹笛子,很小的時候父親就教我吹笛子,我怎麼吹也吹不好,我爸說如果連笛子都吹不好,一定不會有什麼出息,也許他說對了。我進城乾的第一件事就是賣笛子,我一邊吹笛子一邊賣我自己做的笛子,賣了一個多星期沒賣出一支,嘴都吹腫了。」
馬冬梅追著問,「後來呢,那些笛子怎麼辦?」
陳林笑著說,「扔了。」
馬冬梅說,「太可惜了。」
陳林說,「用不著了,留著幹什麼。」
何書秀說,「我剛開始到城裡來做的是泥水匠,攢了好幾年本錢才擺燒烤攤,幹什麼都是為了多掙錢,過好日子。陳林,你不會想當一輩子的票販子吧,找個穩定點的工作不好?」何書秀有點老大哥的架式了。
陳林說,「如果一天到晚干那些沒啥變化的工作,我會悶死的,販票不錯,走走看看,有其他合適做的事照樣能兼顧。這些年我也掙了點錢,不過全扔在老家的房子上了。我蓋了幢四層的木樓,準備做農家樂,等房子蓋好了我就回去種靈芝種蘭花,我們那的山才叫山,水才叫水呢,我才不戀這個灰撲撲的地方。」
馬冬梅說,「我覺得城裡很熱鬧很好玩,我是不打算回家了,如果我有了錢,我要開一家美容院,先把自己弄得美美的。」
陳林說,「你夠美的了,別和城裡人比。」
何書秀說,「你們看看中山路多熱鬧啊,我最想在這地界拿下一個門面,讓所有人吃到我的烤肉。」
「以後城裡人都跑我那去住木樓,賞蘭花,喝靈芝湯,我過的才是神仙日子。」
「你們說開一間美容院要多少本錢呢,不知道我要攢多少年?」
「以後我的每一種燒烤都要取名字,一定要取得生猛,讓人一聽就想吃。」
……
三個人比賽一樣暢抒憧憬。陳林突然轉向江面,大吼一聲,「我要賺錢,我要回家種蘭花,我要天天吹笛子。」
馬冬梅撲哧一笑,也跟喊,「我要穿美美衣服,照美美相片,我要天天上網。」
何書秀用手在嘴上做了喇叭,「我要賣一套大大的房子,我要在這裡住下去,我愛你麗敏。」
馬冬梅喊,「我愛你劉德華。」
陳林喊「我愛你馬冬梅!」馬冬梅捂起臉來。陳林哈哈大笑。
三人對著江面聲嘶力竭地喊,過後是聲嘶力竭地笑。中山路所有吃客都豎起耳朵,聽得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