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笛手 1

2024-10-04 12:45:15 作者: 映川

  天色難看,像塊洗不淨的抹布,污漬分布不均,一坨深一坨淺,但總還能識出這布的底色是白的。

  一路無人。何書秀的兩輪摩托突突突在馬路上撒歡飛馳,水汽竄進盔帽,他幾個噴嚏噴薄而出,車頭被嚇到,左右打閃,差點把他閃到路邊的油菜地里。

  他放慢速度,穩住車頭,在黑暗中辨別了一下方向,將車子拐入公路左邊一條黃泥巴路。往前走得四五里看見燈光,燈暈暈黃黃的,掛在一排平房的屋檐下。幾個人影圍攏一堆火坐著,聽到摩托車的聲音,其中一個人站起來張望,扯著嗓子喊,「是小何嗎?何書秀鳴了兩聲喇叭作答。走近了,瞧見地上躺著一堆死雞,火上架一口大鍋,沸騰的水面一股難聞的腥臭雲霧蒸騰。一人拎著死雞腳,把雞身浸到沸水裡,燙一燙扔到地上,旁邊的人拾起拔毛,拔得精光的雞扔到一旁的竹筐里,已經有三四筐子了。」

  

  招呼何書秀的人拿起一隻光雞,掏出雞內臟,「你看看,肝多鮮亮,沒問題的。」

  何書秀說,「阿明,這些雞不會是得禽流感死的吧?」

  阿明說,「絕對不是,哪有這麼嚇人,是的話我敢不報告政府?是飼料有問題,雞拉白稀,全是三四斤重的肥項雞,一倒就是幾百隻,我哭都沒有眼淚,買雞崽的錢還欠著呢。再說了,這雞我們也吃了,人不是還好好站在你面前嗎?我不可能害你的。」

  何書秀最聽不得人訴苦,「我可以拿一點,我做的是小本買賣,要不了多少。」

  阿明說,「反正便宜,你拿回去存在冰箱裡慢慢賣嘛,等會幾個快餐店的老闆也要過來拿貨。」

  何書秀說,「還是說好的那個價?」

  阿明說,「當然按說好的價錢算,唉,連爛豬肺的價也賣不出,能賺回幾隻小雞崽的錢就不錯了。」

  阿明把一隻只滑溜溜白赤赤的光雞扔進黑色蛇皮袋,撲哧撲哧響動,何書秀突然一陣噁心,強忍著,點燃一支煙蹲到一邊。

  早晨六點多,何書秀已經馱了一袋死雞在返城的路上。每天一大早他都要到城郊結合部的五里亭菜市買燒烤必用的各類肉,姜蔥蒜、青菜、豆腐乾等。五里亭是個批發中轉市場,市裡的菜販子都到這裡批髮菜回去賣。何書秀有摩托車,來回五里亭也就一個小時的路程。阿明在郊外自家菜地邊上搭了一排房子養雞,平日在五里亭賣雞,昨天早上碰到何書秀的時候讓他早點過來進便宜貨。

  說實話,何書秀從來沒進過這種「貨色」。他的燒烤攤子不大,路段也一般,靠的是味道、品質和熟客,錢賺得心安理得。大家都說阿秀燒烤味道正,份量足,這像一條鞭子趕著何書秀走得又挺又直。

  兒子呱呱落地讓這份好心態陡然起了變化。老婆麗敏一個多月前給他生了個兒子,麗敏是林黛玉的身子,腰酸頭疼,成天像只老母雞窩床上,沒奶水餵孩子,孩子瘦得像猴崽子。何書秀咬咬牙請了個婦聯統一培訓的月嫂。經過培訓的月嫂和一般的保姆相比有明顯的專業優勢,除了給孩子餵奶還會給孩子拍奶嗝,給孩子洗澡還會幫孩子按摩做體操,還給產婦做月子湯外帶體型恢復按摩。當然這拿的薪水也高,一個月一千八,包吃包住。這等於把這個家的收入拿走了一半。

  何書秀為了讓月嫂伺候好老婆孩子,平時在家裡能幫手的儘量幫手,飯菜也儘量做得豐盛。可這月嫂似乎閱歷豐富,眼界開闊,嫌他家房子窄,四五個人擠兩間房,睡覺的地方也用來吃飯,衛生間連個坐式馬桶也沒有,又說她剛做完那戶人家住樓中樓,飯廳是飯廳,客廳是客廳,小孩自己都有一間住房。還說另一家孩子的奶奶隔三岔五地給她紅包,一給至少三百。再回過頭說何書秀的孩子難帶,難喂,有事沒事哭一場,一點不省心。麗敏把這些話記下了學給何書秀聽,皺著眉頭說,「周末月嫂休假我們是不是給她封個紅包,讓她帶回家?不然她對寶寶不盡心。」何書秀說,「聽她屁話,再嘮叨老子到婦聯投訴她。」話是這樣說,何書秀心裡把這事惦記上了,月嫂搶手,他是排了一個多星期的隊才輪到的,看眼下的情形還得繼續「麻煩」人家把寶寶帶下去呢,不給甜頭不行,何況人家都暗示得這麼明顯了。

  錢是越來越不好賺。物價一天一個樣,都往上走,光豬肉價錢就翻了一倍,燒烤的價格卻不能翻倍地往上提,利潤反而變薄了。早幾個月麗敏就不能幫手擺攤,是表妹馬冬梅從農村上來幫忙的,雖說是來幫表哥,工錢也是要開的,飯也是要吃的啊。還有月嫂的工資和紅包……無論何時何地只要何書秀一想到錢,立時一股無名火燎他屁股,燒他喉嚨,讓他坐不穩,睡不好,吃不下,就是騎在摩托車上,也會加大油門,憋著勁趕超前邊的車子。所以,跑來進一麻袋的死雞何書秀覺得自己是為生活所迫,逼不得已走的下策。他算過了,把這些雞製成燒烤賣出去至少能賺一兩千塊,月嫂一個月的工資就出來了。

  快到家的時候,何書秀像平時一樣停下車在路邊的報攤上買了一份早報。回到家,馬冬梅已經把稀飯熬好,酸菜炒好。他喝粥就酸菜,一邊把報紙攤開來看。頭版一個大標題一下把他眼睛拴住,他扔下筷條,雙手拿起報紙,上面說得清清楚楚已經有幾百個小孩子發現腎結石,罪魁禍首是奶粉,他兒子平日裡吃的奶粉赫然榜上有名,像光榮榜一樣醒目。何書秀還不敢相信,到櫥柜上把孩子的奶粉罐拿過來對照,牌子沒錯,真是讓他撞上了,像中獎一樣讓人恍惚不安。

  月嫂還在睡覺,何書秀顧不了太多,衝進房裡把她拍起來,「阿姨,你看看報紙,說寶寶現在吃的奶粉有問題,怎以辦,那他吃什麼呀?」

  月嫂打著哈欠不緊不慢閱讀報紙,很有文化的樣子,得出的結論倒也不得不讓何書秀心服,並且無言(顏)以對。「報紙上說得很清楚,出問題的都是國產奶粉,雖然說不要崇洋媚外,可這吃進肚子裡的東西,有條件就一定要崇洋媚外,我以前做的人家,小孩餵的都是進口奶粉,家長們說了即使勒緊褲帶也不能虧待孩子。唉,現在說什麼也晚了,趕緊帶孩子上醫院檢查吧。」

  何書秀把奶粉罐狠狠摔到地上。

  麗敏一聽說孩子可能有腎結石,頭也不痛了,腰也不酸了,從床上爬起來抱著孩子哭著要立馬上醫院。何書秀怕風吹著老婆,沒開摩托車,打了一輛的士。他們到醫院發現差不多有上百個家長帶了孩子來檢查,排著長長的隊伍。一張張焦急、憤怒、傷心的臉,七嘴八舌的議論,小孩子的哭啼,把何書秀夫婦包圍在一種悲壯的氛圍中。

  麗敏在等待的過程中反覆問何書秀,「寶寶沒問題吧?」「寶寶如果有腎結石怎麼辦?」

  何書秀說,「不會有問題的,他才吃了一個多月的奶粉,結石也是要有時間的呢,你看我們煮水的鍋頭結垢得好長一段時間吧?至少半年一年的,現在發現反倒是好事,能及時醫治。」

  孩子出門沒吃奶,也沒備下其他吃的,餓得哇哇哭。麗敏也哭。何書秀低聲勸慰妻子,捏著檢查單的手微微顫抖。

  孩子的檢查結果一切正常。兩夫妻的手抓著一團,像是從一輛發瘋奔跑的馬車上下來,一身冷汗,四肢綿軟,何書秀的眼淚這才從眼裡溢出,他雙手合掌,嘴裡不停地叨叨,「祖宗保佑,萬事大吉。」

  麗敏哽咽著,「剛才我一直在想,如果孩子有問題,我們母子乾脆一起死算了,省得拖累你。」

  何書秀把妻兒摟在懷裡,「以後不要再說這樣的話,你們母子是我的寶貝,沒有你們我活著有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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