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愛陌生人
2024-10-04 12:43:32
作者: 映川
我的周末
在秦山的電話沒來之前我無法決定應該怎樣渡過這一天。
我躺在床上,早晨的陽光從沒拉上帘子的窗戶長驅直入,鳥兒一樣輕巧地跳在我的臉上,身上,大腿上。我的皮膚呈現出一種與往日不同的光澤,像加過密的照片,細膩柔和而富於質感。我的心情好起來。我翻身下床從冰箱裡取出牛奶,抹幾滴到有些腫脹的眼皮上,做了幾次輪刮眼眶。剩下的牛奶我慢慢地啜著。電話鈴終於響了,秦山的。他第一句話就問,正在幹什麼呢?
我說,就等你的電話,今天天氣不錯,可我不知道該干點什麼?
秦山好像在思考,沉默了一會兒才說,蘭心,一直都是我讓你去幹什麼你就幹什麼,你心裡情願嗎?
我覺得有些奇怪,秦山今天怎麼會問這個問題。我說,我怎麼會不情願呢?我就喜歡你給我拿主意,一輩子都給我拿主意,沒你我寸步難行。
秦山人雖在遙遠的上海,我卻依靠他指點我百無聊賴的生活。他每個星期都會在電話里給我不同的建議,我只需按圖索驥就能輕輕鬆鬆打發日子。如果哪個周末沒他的電話,我自己就完全沒有主張,只會躺在床上從早睡到晚,再從晚睡到早,跟冬眠的狗熊一樣。比如,秦山說這段日子桃花開了,到郊外走走,我就到郊外走走;他說去學學芭蕾,養氣質,我就去學芭蕾。我也看出秦山有點私心,他多半是讓我幹些有助於培養淑女風範的事情,最怕我沾染不良的世俗習氣。但秦山的每一個主意確確實實是為我著想,我怎麼會不情願呢?
秦山說,不說這些了。今天你隨便上街逛逛,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不防做一兩件調皮搗蛋的事情開心開心。
這是一個多麼刺激的主意呀!就像吃多了牛奶蛋糕有時就想嘗一嘗酸辣米粉的味道。時間不早了,掛了電話我趕緊收拾自己。我站在鏡子前,上身套一件粉藍緊身短袖針織衫,下身一條肥大的銀白板褲。鏡中人乖乖巧巧、光彩流溢,連口紅都省得抹了。說起來,我對穿著還是有審美眼光的,只要我看上的衣服,都能穿出最佳的效果。秦山也肯定這一點,他說他總算可以少操一份心了,如果我每天穿什麼也要徵求他的意見,電話非打爆不可。
走出門,我的心情好極了。整個人就像一隻剛爬出洞穴曬太陽的小刺蝟,抖豎起一身刺兒躍躍欲試,覺得非要弄出點事不可。我衝下樓,樓道中央擺放的一輛摩托車輪子在我的褲角上刷下一道鮮活的黑印。我琢磨著這車主在大街上多半是個橫衝直撞之徒,車子停著還這麼橫。我蹲下來給車胎泄氣,剛把氣嘴擰開,就聽到身後傳來腳步聲,我趕緊裝出繫鞋帶的樣子。果然是車主,他一邊取車一邊上上下下惡狠狠地盯著我,肯定是看到我先前的動作把我當賊了。我暗暗想著對策,如果他上來揪住我,我就破開嗓子喊抓流氓。遺憾的是他沒有追究,把車子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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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公共汽車等了老半天車子才磨磨蹭蹭地開來,車還沒停穩大家就爭先恐後地往上擠。我順著人流擠上去,沒往車門口那個自動投幣的鐵箱子裡投錢,司機看了我一眼問,你的呢?我一臉坦然地說,給了,你沒看見嗎?人多手雜,司機不能確定我是不是投了幣,看我也不像那種人,就說,對不起,人太多了。我擠到後門等著下車,心裡彆扭極了,我沒買票,人家還跟我說對不起,這算什麼事呀?我長這麼大真沒幹過逃票這等偷雞摸狗的事,心裡懊惱著不留神坐過了站。看來再思想鬥爭下去,很有可能要坐到終點站。我狠下心逆流而上,擠到投幣箱跟前補投了一塊錢。司機全神貫注地開著他的車,好像沒看見我的小動作。
在市中心下了車,我跑到肯德雞店買了一隻香噴噴的雞腿,張牙舞爪地在大街上一路撕扯。凱麗時裝店的櫥窗里擺放的幾個模特把我吸引過去了。我舔著油乎乎的手指站到跟前,我敢說模特身上任何一套衣服穿到我的身上效果一定都不錯。特別是那套粉紅色的套裙,細吊帶、長絲巾、流動的白花邊,飄逸得快要飛起來了。我把臉貼近櫥窗,看下面的標價,5666元。我撇撇嘴,好東西總是只可遠觀不能近瀆的。咦!怎麼回事,服務員把裙子取下來了?我透過玻璃看到服務員把衣服取下來遞給一個女人。這個女人粗眉細眼、闊嘴獅子鼻,一副男兒當自強的模樣,臉上還灑滿雀屎一樣的黃褐斑。女人接過衣服沒試,比劃比劃就讓服務員裝袋,指指點點又挑了三四套。女人那股張揚的氣勢隔著玻璃都能透得出來。她憑什麼這麼糟賤錢,我全身上下的行頭加起來也不過百把塊錢,妒忌的小蟲子把我的心口咬得千瘡百孔。女人出來後,我捏著雞骨頭跟她走了不少地方,我只想用油手在她的衣服上蹭一蹭,把雞骨頭撂進她的袋子裡,也許這樣能解解氣。但我最終沒那麼做,想到她也不容易,老天爺是公平的,就比如雲想衣裳花想容,誰沒有遺憾?
羅西說過,千萬別往人多的地方湊熱鬧,容易出事。羅西是我的母親。我現在瞧哪人多就往哪鑽,不知不覺跟著一群大人小孩進了動物園。動物園裡的人還真不少,每個籠子前面都是人。動物當中,我僅稍稍對猴子有一點好感,特別喜歡看母猴橫抱著個小猴,跟人一樣。猴山前的人特別多,我湊過去,發現大家正目瞪口呆地看著兩隻津津有味地做愛的猴子。兩隻猴子搔頭弄頸,一前一後幹得很歡。我看出猴子的險惡用心,這是白日宣淫,對象是一群比它們稍微高級一點的動物。我偷偷拾起一塊石頭砸過去,石塊打在假山上,兩隻猴子受驚了,倉惶分開。看得正過癮的觀眾也受驚了,紛紛憤怒地回過頭搜尋壞「猴」好事者。我要不是溜得快,準會落得過街老鼠一樣的下場。
太陽下山,倦鳥歸巢,一天就這麼遛達完了。我拖著兩條酸疼的腿坐在馬路邊的石墩上,看車來車往,華燈初上。我總結了一下,雖然跑到動物園裡去跟畜生計較了一番,算是調皮搗蛋了一回,但我卻怎麼也開心不起來,只感覺到無聊。
這時,我的呼機響了,羅西給我留了一句話:今晚6點30分準時到明園飯店西餐廳。
我打的前往明園飯店,猜想羅西一定又是在為我介紹對象了。秦山不讓我把我倆的關係向家裡或朋友公開,他認為時機尚未成熟。這一來害慘了我,羅西把我的小姑獨處當作小姑娘天真的把戲,自從我走上工作崗位,羅西就熱情高漲地開始了她的選婿工作。羅西看待婚姻有一套驚人的說辭,她嘴裡能說出「愛情,什麼是愛情?愛情全他媽的是放狗屁」這樣的豪言壯語。不要以為羅西是上一輩的人,不懂愛情。我和羅西一起看《鐵達尼號》這部片子時,我的眼淚還在眼眶裡打轉,羅西的哭聲就已經四座皆驚。那天羅西眼睛紅腫地從電影院裡走出來,一晚上什麼也不干,坐在陽台上長吁短嘆。夜晚月亮升起來的時候,她終於悟出了點什麼,她不停地說,要讓我再回到20歲,那該多好。看看羅西的耳垂和眼睛就能明白她的心事。她50多歲的人,耳垂總透著瑪瑙般晶瑩的紅潤,眼睛永遠閃爍著清亮的水光。羅西有羅西的夢想,雖然我不喜歡她,卻無法抗拒她在我的身上寄託她年輕的夢想。
果然,一步入明園的西餐廳,羅西穿著平日裡很少穿的米黃色麻紗套裙向我高高地揚起手臂。她的身邊還坐著一個人,一個年青的男人。我走過去,羅西用挑剔的目光上下打量我,暫時沒挑出什麼毛病。她轉向身邊的男人,頗有點得意地介紹,我女兒,白蘭心。年青男人紳士地站起來為我拉開椅子,我落座到放著一大瓶情人草的桌子邊。這種場合我不是第一次經歷了,羅西向對方介紹我時,我連頭都懶得點,更懶得理會對方姓什名誰。
現在談戀愛就是請客吃飯,介紹對象首先要在飯店裡撮上一頓。年輕男人把MENU遞給羅西,羅西推託了一番,最終還是在行地點了一套大餐。羅西務實,拿著筷條吃牛排,和吃烙餅一樣,一口一口地咬。所以她沒有一點不適應的拘束感,放下筷子張口就能聊。年青男士很給羅西面子,羅西一開口說話,他馬上把刀叉放下,靜靜地聆聽。而我照常不停地使喚刀叉,走了一天渴了,餓了,我覺得明園的西餐確實名不虛傳。
羅西說,蘭心人老實,不愛說話,經常吃虧,以後你多教教她。
羅西說,蘭心記性不好,丟三落四的,你多提醒她。
羅西說,你們公司的福利不錯吧?你看如果羅阿姨到你們哪去能幹點什麼?
……
羅西的話真多,我的兩隻眼睛盯著羅西的嘴,看她轉換迅速的口型。武俠小說里說有一種辨唇術,你即使聽不清一個人的講話,但可以通過他的口型知道所講的內容,我試圖利用羅西練成這身本事。羅西見我一言不發,眼神迷離,在桌子底下狠狠地踹了我一腳。我無動於衷,滿不在乎地又把眼光投放到旁邊的桌子上。旁邊那一桌坐著一個胖嘟嘟的小女孩,小女孩兇狠地把面前的一碟蔬菜推開,嚷著,我要吃冰淇淋。女孩的媽媽掏出一袋黑乎乎的東西沖了一杯,好脾氣地說,先喝了這個。小女孩子跳起來,跺著腳,尖叫,我不吃減肥藥,我要吃冰淇淋,我要吃牛排,難道你要餓死我嗎?小姑娘臉上的肉生氣地抖個不停,我忍不住趴在桌上哈哈大笑。我想羅西恨鐵不成鋼的眼光可能把我的背射成蜂窩了。同桌的男士竟然也笑了,他說,現在的小孩很懂事,不敢把他們當小孩子看待。我不搭腔,我到這裡來可不是要和一個陌生人談論孩子的。羅西看我不搭話,臉一松一緊地趕緊替上,和尷尬的男士聊起家常,他們聊起來好像很熱絡,但我知道這是虛假的熱乎,我這個女主角啞巴一樣地坐在一旁,羅西再說得天花亂墜也成不了事。
我再一次傷了羅西的心。羅西回來一路上對我說,你怎麼能這樣?你以為模樣長得不錯就可以這麼由著性子來嗎?你是要吃苦頭的。今晚這個人可不一般,很多人搶都搶不來呢!如果你嫁給他,你小姨和姨夫的工作以後可以重新安排,你大伯的兒子進城也不是什麼難事了。以後,你要是有孝心請個保姆,我還可以到處去旅遊。羅西的初衷好像不在於我從此可以過上幸福生活,而在於我終於可以給親戚們辦一些好事。最後,羅西憤憤地用手戳了一下我的額頭說,沒有用了,你這個樣子,白痴都不會看上你的。
事隔多日,我以為這件事情已經了結。沒想到羅西給我介紹的那個對象來約我。他打電話過來文質彬彬地問,是白小姐嗎?我是謝遠。
謝遠?我腦子裡翻不出這個名字。他說我們在明園吃過飯,那地方我去的次數有限,這麼一提醒我記起來了,但人的相貌在我腦子裡沒有一點概念。
他說,如果你有時間,今晚我請你吃飯。
說實在的,我心裡有些過意不去,吃了人家一頓價格不菲的飯菜,還給了人家一夜的冷臉。我抱歉地說,那天晚上我有些失禮,請你別介意。
他說,沒關係,以後我們相處時間長了大家會融洽的。
他這話是什麼意思?我讓他誤會了,我只是走過場,並不打算讓誰來習慣我,除了秦山我誰也不要。我說,我想以後我們不會有相處的機會了,因為我已經有男朋友了。
對方沉默了一會兒說,原來是這樣,我給你添麻煩了。
我在對方的道歉聲中掛了電話。我的心沒有那麼硬,他犯不著為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孩子道歉。這個叫謝遠的第二天還讓花店給我送來一束花,一束令我吃驚的梔子花,那熟悉的花香衝進我的鼻腔,讓我有些恍惚。花叢中夾了一張小紙條,上面寫著:我想一個人一生應該有一次送花的權利,今天我使用這個權利。送你梔子花是因為你總讓我想起這種花。
我問送花的小伙子,好像花店裡很少賣梔子花。滿臉都是青春痘的小伙子說,只要有錢,你就是要荷蘭的鬱金香我們花店也能立馬運來。花在我的手中,枝枝怒放的白色花蕾讓我心生一種不祥的憂鬱,令我十分不安。我把這束美麗的花兒扔進垃圾筒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