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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2:42:44 作者: 映川

  文物博物館一貫比較冷清。今天停車場上停了一輛有四十多個座的巴士,看來有些參觀的人。

  我在圍欄外頭買了一張票,沿著台階一級一級往上爬,腦子裡想的全是歐百麗,不知道今天能不能見上她,見到她以後又該如何行動。在家中,我努力構想有關行動的一些步驟,可任憑怎麼絞盡腦汁也弄不出一點有實質性的內容,看來干編劇這行的也不容易。這齣戲我要自編自導自演,多半只能靠臨場發揮了。

  博物館的正大廳左右各擺了一座仿製的兵馬俑,正面牆上張貼的是館內收藏的介紹,最下角是館內講解員的簡介和照片,這才是我關心的東西。歐百麗在講解員中排第一名,代號001。一個姑娘拿了話筒朝我走來,先生,你想從哪個廳開始?她不是001。我問,歐百麗今天上班嗎?我找她有點事。

  姑娘說,她帶了一群學生,現在在中廳。

  我道了一聲謝,在牆上的地圖上尋找中廳的位置,中廳是青銅製品陳列區。

  還沒有進入中廳我就聽到一個響亮而動人的聲音——那裡曾經有一個湖,湖面寬廣,每年夏天,湖裡開滿了蓮花。鶴在這個季節飛來了,一隻只立在湖邊,它們細紅的腳杆,看過去你分不清哪一根是蓮枝,哪一根是鶴腿……

  一群小學生圍著一個身穿灰色套裙的姑娘,姑娘手裡拿著話筒,站在一尊青鏽斑斑的銅器邊,那玩意像是個盛酒的壺。我湊近看了說明才知道這叫「蓮鶴方壺」,好像中學的歷史課本上提過,我學的這些東西基本上交還給老師了。我走到學生叢中,高出孩子們一大截,姑娘偏頭看了我一眼,點頭微笑,繼續她的故事。歐百麗比照片上生動,也更漂亮。照片上只看出她的臉蛋看不出她的身材,她的身材很好,雖然腳下是一雙平底涼鞋,她仍然像一棵青蔥立在眼前。她的眼睛圓,眉毛黑,嘴巴寬,像一隻熟透的蘋果,每笑一笑,感覺都有蜜汁流出來。

  歐百麗雖然很漂亮,但不是我喜歡的類型,我喜歡帶點青澀味的姑娘,像丁粉。多年前,丁粉在火車上出現的一幕不知道在我腦子裡重複上演了多少遍,每一遍都發出咣當一聲,像火車輪輾壓枕木。丁粉現在已經是家喻戶曉的明星,千萬人心中的偶像,沒有人會說她有青澀味,但是我知道她有。

  一般的講解員只是在重複講稿,把已經講述得爛熟的東西複述一遍又一遍,沒有半分感情色彩。從歐百麗嘴裡說出來的就不一樣了,講稿變成了故事,像眼前這件破舊的銅器,歐百麗給它設置了一個詩情畫意的背景。歐百麗說,工匠師傅在湖邊經過三四個月的構思醞釀,當蓮花謝了,仙鶴南飛的時候,他的構思成熟了。他把心中的圖畫刻到木板上……蓮鶴方壺制好後,倒入一桶陳釀,酒很快被器皿吸乾,壺裡漫起一陣濃香的白霧,隱約間有鶴舞蓮葉之上……歐百麗的眼神是做夢的眼神,好像陶醉於自己描畫的圖畫中。孩子們都聽呆了,眼睛瞪得圓圓的,呼吸聲此起彼伏。

  我欽佩歐百麗的想像力,如果當年我的歷史老師能像她這樣將一隻壺的來歷用這麼美的故事說出來,可能我的歷史成績會很好。看來歐百麗是一個富於才情的姑娘,而且很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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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嘰嘰喳喳的小學生離開後,我仍然在廳里晃悠,尋找和歐百麗說話的機會。歐百麗主動上前招呼我說,先生,我們快閉館了,你有什麼要看的得抓緊時間。

  我說,這些東西離開你的講解好像就沒什麼看頭了。

  歐百麗笑了笑,這樣的讚揚她肯定不是第一次聽到。

  我說,你能不能幫我辦一張月票,我每天都來聽你講故事。

  歐百麗花一樣的笑容迅速合攏,眉毛向上一挑,露出警惕的表情,我們館沒有月票,你想聽就每天買票進來聽吧。

  我的話說得太諂媚,人家把我當不正經的小流氓了。漂亮姑娘的防範心理總要比一般人強上幾倍。我還是帶點討好的語氣問,這館裡的每一件展品,你都有故事嗎?

  歐百麗昂頭傲然說,當然,每一件古董都有一個故事。

  我說,我一定來聽完你的故事。

  我說到做到,我每天都上文博館,風雨無阻。反正駱芳給了我6個月的時間,我在這上面花上一兩個月也不算多。到館裡參觀,我不再多話,像普通客人那樣規規矩矩地聽歐百麗講故事。即使只有我一個客人,我也這樣做。反倒是歐百麗有些不自然了,偶爾目光和我碰上就像被誰扇了一巴似地把腦袋偏開。她一定懷疑我在打她的主意,可我一本正經的樣子又令她有些糊塗了。

  一個月下來,我肚子裡裝了近千個故事,沉甸甸的,每天都打飽嗝。

  我平時往返文博館的交通工具是公共汽車。一天聽完故事,我照例坐公共汽車回家。車子剛開動又停下來,關上的門又打開了。一個人一邊對司機說謝謝一邊擠上車來,竟然是歐百麗。我有點奇怪,我坐了一個月的公共汽車從來沒碰上她。我的身邊還有一個空位,我沖歐百麗招招手,歐百麗有點猶豫,但她最終還是走過來坐到我的身邊。我說,你平時也坐這路公共汽車?

  歐百麗說,不,我平時自己開車上班,昨天車壞了,還在修理,所以——

  原來人家是有車一族,我的情緒低落了兩分,這差距明擺著就在眼前。我說,有車是很方便。

  我們停了好一會沒有話。歐百麗不停地玩弄手腕上的一根橡皮筋,橡皮筋突然被拉斷,啪地彈出來打在我的臉上。歐百麗嚇了一跳,欠身連說了三個對不起。

  我說,你想扇我直接用手吧,這東西打人不痛。

  歐百麗撲哧一笑說,你挺幽默的。

  我說,幽默是產生在有智慧的人之間的。

  歐百麗側頭看著我說,問你一個問題,你不介意吧?

  我說,不介意,問吧。

  歐百麗說,你是做什麼工作的?

  我明白歐百麗的意思,她見我成天來聽她講故事,想我一定是個無所事事遊手好閒之徒。我說,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是一個演員,為了演好角色,四處體驗生活。對了,我的名字叫齊發。

  歐百麗的眉毛揚起來,哦,齊發,說說你每天到博物館裡來有什麼體驗?她的語氣里有了戲謔的成份。

  歐百麗問的這話我事先有過一點準備。我說,我半年後要接一個講解員的角色,所以我特地到文博館參觀學習,沒想到碰上你這個頂級棒的講解員,那些古靈精怪的故事讓我欲罷不能呀。我原以為聽幾天你就講不出什麼新東西了,想不到那些故事像是從你腦子裡長出來的韭菜,割了一茬又長出一茬。人家說漂亮的女人腦子都不管用,這在你這裡講不通啊!

  歐百麗說,你別拍我馬屁,我最不受這個。

  說是不受,我看歐百麗很受用,原來挺得直直的腰板現在放鬆了,屁股也向我這邊移了兩寸。談笑間歐百麗到站了,她跟我說再見,然後下了車。我跟在她屁股後頭一塊下了車。歐百麗轉身問,你也住在這附近嗎?

  我說,我的站早就過了,我現在得往回走。

  歐百麗說,剛才你為什麼不下車?

  我說,想聽你說話唄,這又不用買門票。

  歐百麗在我肩上砸了一個粉拳說,壞小子,明天見。

  目送歐百麗遠去的背影,我摸摸肩膀,剛才那一拳是否有點意味?

  有些男人愛抽菸愛喝酒愛賭博,有些女人愛吃零食愛東家長西家短,歐百麗則愛說故事。她說故事的強烈欲望讓我吃驚,上班說了一天,下班還意猶未盡,她所說的內容不僅限於博物館那些破銅爛鐵,而是涉及古今中外,街坊鄰里。例如,她會指著街邊的一棵樹說,你猜這棵樹活了多少年?我說不知道。她說,我猜活了18年。很多年前這裡發生了一起情殺事件,這棵樹看到了,樹的身上還留有那對男女的手印……

  歐百麗不是一個長舌婦,她很少評價事件本身,而是用大量的細節描寫來演繹事件的發展經過,這很像一個小說家的行為,採用的是第三人稱的敘述方式。

  我和她熟了以後,她下班讓我坐她的車子一道回家。經常車子已經到達我住的地方,她的故事還沒有講完,我說繼續往前開吧,我要聽完你的故事。她很高興,繼續往前開。我不是一個很有耐心的人,加上歐百麗的故事太感性,我時常聽著聽著就走神了。不過,我會時不時點點頭,提提問題,看上去是很專注的樣子,這是一個演員的基本功。歐百麗根本看不出我的游離,興致極高地進行她的故事。我想,如果娶了這樣一個女人,是不是每天都要聽她說故事呢?那一定很頭痛。我嘴裡說的是,百麗,如果你把你說的全寫下來,一定是好小說。

  歐百麗說,我是有這個打算,等我老了我才能定下心來寫書。

  我說,等你出了書,記得在後記里提我一句——獻給我忠實的聽眾,齊發。

  歐百麗哈哈大笑說,我一定會寫上這句話的。她手裡的方向盤隨著笑聲亂晃,車子抽瘋地左右亂擺,跟在後面的車子笛笛地摁了一串喇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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