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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2:40:25
作者: 高歌
中條山戰役中到底有沒有八百壯士跳黃河之事?更具體地說,有沒有旗手唱著華縣老腔帶領一夥新兵跳黃河?
我能翻閱到的史料中都沒有此記載。但有與這八百壯士跳黃河戰鬥背景相似的三位國民黨將領壯烈犧牲的記載,讓我們記住他們的名字和面孔:
王俊,陝西蒲城人。黃埔軍校第三期學員,師長,一九四一年五月九日在中條山戰役中帶領全師將士奮勇抵抗,在與日軍展開的肉搏戰中壯烈犧牲,後被追授認為陸軍中將。
陳文杞,福建莆田人。黃埔軍校第五期學員,師參謀長,與師長王俊一起壯烈犧牲。
梁希賢,陝西同官(今屬銅川市)人,副師長,一九四一年五月九日在王俊、陳文杞壯烈殉國後,率餘部繼續堅守台寨村陣地,直到官兵傷亡殆盡,跳黃河自殺,慷慨殉國。
史料上有他們的照片,戰爭年代,英雄出少年,不管他們高矮胖瘦,眉眼怎樣,都顯得是那麼年輕,生機勃發,都有我母親說的那種酷派——渾身洋溢著英勇戰鬥的精神。
有朋友給我提供了一個消息,說是前幾年有個記者找到在西安城的原國民黨第十七路軍中曾參加過中條山保衛戰的一個老人,求證八百壯士跳黃河一事,老人說,他也是聽說,並沒有看到「八百冷娃」撲黃河,但那場大戰之後,他和戰友奉令前往三門峽打撈安葬死難者,三門峽特殊的河底結構,屍體衝到這裡會滯留。老人說,千人都有,不要說八百幾百了,男的女的都有,衣服都被水打掉了。老人說,他們那一次就有一百多人在那裡撈,撈上來就地埋,在三門峽的北邊有一個溝,都埋在那個溝里,哪一部分的、叫個啥、家在哪裡根本不知道,撈上來就埋。埋了就算不錯了,有好多都漂走了。也就是說,跳黃河的國軍官兵有八百之多不容置疑了,儘管老人所見的死者中可能有日本鬼子扔進黃河的屍體。
後來,蘇黎給我找到了一本書,是西安城灞橋區一位農民作家寫的紀實文學叫《立馬中條》,書中寫到了八百壯士跳黃河一事,不過存在一點差異,書中寫的那位旗手是唱著秦腔「兩狼山——戰胡兒啊——天搖地動——好男兒——為國家——何懼——死——生啊——」跳下黃河的,而不是華縣長腔「軍校——鞴馬——大刀伺候——」。
後來我發現關於那個旗手流傳有三個版本。版本一,如《立馬中條》中寫到的,那個旗手對著三秦大地的西方跪下叩頭然後唱著秦腔跳下去。版本二,一位有名有姓的當地農民講,那位旗手雙手緊緊攥著他的部隊的軍旗,軍旗已經被槍彈撕裂,他仍然雙手高擎著。他在跳河前吼唱了幾句秦腔,「 兩狼山——戰胡兒啊——天搖地動——好男兒——為國家——何懼——死——生啊—— 」。日軍退卻,發現黃河水浪里有一桿軍旗,叫人下河打撈這杆軍旗時,拖出兩具屍首來。旗杆從一個人的後背戳進去,穿透前胸,這是一個鬼子兵。壓在鬼子屍體上邊還緊緊攥著旗杆的人,是中國士兵,就是那個吼著秦腔最後跳入黃河的旗手。版本三,中條山戰役三天後,陝西國軍總司令在黃河灘召開公祭大會。將士一律臂挽黑紗,司令面對黃河,眼含熱淚,攥拳起誓:此仇不報,我自當引頸自戮,以謝國人!話音剛落,有人看見黃河裡浮出屍體,一個人雙手握著旗杆,旗杆下像穿糖葫蘆一樣穿著兩個日本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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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三個版本顯然有杜撰的痕跡。
沒有劉孟廉講的版本。在蘇黎提供的老兵名單中有一人叫馬嘯山的是華陰縣的,我找到了馬嘯山的村口。向路人打聽馬嘯山,這人給我指著另一個人,「是他爸!」真是運氣不錯,一下就找到了馬嘯山的兒子。我跟著馬嘯山的兒子走。這是一個看上去有五十好幾的男人,衣衫破舊,但基本乾淨。走了一段路,我問到了沒有,他往前一指,「哇。」又繼續往前走了一段我再問,他還是往前一指,「哇。」「哇」是方言,那裡的意思。眼看要把村走完了,他還是「哇」。我這才發現這是個傻子。再問一人,這人說,「早過了,往回走,爛土房的那家就是。」
這是村里唯一住土房的一家。破敗的土院牆上長著一尺長的蒿子,破敗的土屋頂上鋪著塑料紙防漏雨,沒有鋪塑料紙的地方長出了高高低低的酸溜溜草。幾塊板釘成的院門大開著,裡面傳出「咵咵」兩聲敲木凳的聲音,然後是「軍校——哎——鞴馬——哎!」自喊自答的華陰老腔。
我頓時熱淚盈眶。
馬嘯山枯瘦如柴,腦袋上沒有一根頭髮,光如葫蘆。臉就是一團反覆揉過的黃麻紙,曲曲彎彎的褶子找不出來龍去脈。與我拜訪的為數不多的那些中條山老兵不同的是,馬嘯山的身體和精神出乎意料的好,卻不想給我談往事。
在我再三申明造訪原因後,馬嘯山才遲遲疑疑地說,「那個小伙兒是你爸?我就是那個旗手黑豆,看在你爸的分上,我就給你說說吧!有那麼回事,跳黃河的那個旗手是我表哥牛娃。在戰場上,旗手是要衝在前面,號手是在後面的,表哥照顧我,與我調換了。你別看平時人人都怕死,在戰場上沒有人怕死,我們新兵營也有老兵,往前上的時候老兵讓我們跟在他們後面。跳河的時候,老兵都讓鬼子打死了,我們像羊羔一樣擠在崖上,我表哥站在最邊上,他舉起旗,喊了一聲『軍校』跳下去了,其他人應聲『哎』就跟著下去了。我在後面,跟著往崖邊去的時候摔了一跤,這時候鬼子用機槍掃,我後面的人中槍壓到了我身上,後來我們的人又打了過來,把我從死人堆里扒出來,我撿了一條命。再後來我跟著隊伍撤過了黃河,在河南跟鬼子打。抗日勝利的時候我是連長,後來就不想打了,回家了。後來家裡地被分了,房也分了,我戴上了歷史反革命帽子。我娶不上媳婦,家裡就給我張羅了一個瓜(傻子)女子,瓜女子生了一個瓜兒子後死了,我就養著這個瓜兒子到現在。瓜了好,不知道苦。我能活到今天,身體還這麼好,就是因為我兒瓜,沒有了我,我兒咋辦哩?我必須活著。我不想過去的事,這幾年時不時有人來問我過去那些事,我一律不知道,我心早死了,死了還能知道啥?」
馬嘯山說這些的時候,像說別人的事一樣平靜,與我前面見過的老兵形成了強烈對比。瓜兒子對著他嘿嘿地笑著。
我想給他一點安慰,我說:「八百壯士跳黃河的事以後可能還會傳出其他版本,您可能是唯一的見證者了,您委屈了這麼多年,出來講講吧?」
馬嘯山搖了搖頭,「我勸你別辛苦了,求證個啥?打了好幾年,跳黃河的多了,別說唱老腔的、唱秦腔的,恐怕唱晉劇的、河南梆子的,唱啥的都可能有,就看誰聽到的是哪個了。你走吧!軍校——哎,鞴馬——」
一語驚醒夢中人。滾滾黃河,浩蕩黃河,怒吼黃河,三百里長的中條山,三百里長的黃河沿岸,三年時間,一千零九十五個日夜,多少個戰地來回易手?那麼,跳黃河的有多少人?有多少撥?有多少人唱著家鄉的戲詞?誰能說得清?
我走了,當身後的老腔唱到「大小兒郎齊向前」的時候,那嘶啞蒼老的聲音里突然出現了一聲如天空被撕裂了一樣的叫喊聲,「老天爺啊!你終於開眼了!」接著是失聲痛哭,蒼老、乾裂、悲涼。
心會死,但記憶不會死,而且它會世世代代源遠流長。
在動筆前,我去了一趟中條山。夕陽夕照中,我站在中條山中的西姚溫村的抗日英雄紀念碑前,一一讀著那些戰死疆場的英雄名字。堅實古樸的碑身及背後那綿延不絕的重疊山巒將我籠罩進一片莊嚴肅穆之中。遠處,中條山南絕壁之下,黃河水聲隱隱入耳。一張張年輕的面孔在我面前清晰、鮮活起來。
最後,我想用我拜訪過的一位老兵的重孫子的話結束這個話題:
「中條山戰役是抗戰中最大的恥辱」這是誰說的?不是參加中條山戰役的烈士們勇士們浴血拼殺,陝西的東大門早就打開,整個西北就會淪陷。最後中條山雖然沒有守住,但它為別的戰場做出了犧牲,消耗了敵人的戰鬥力,扭轉了戰況,使他們無力再打開陝西的東大門。中條山戰役的慘烈正好說明了國軍抗戰之英勇,不怕犧牲之精神,如果不是這樣,扔下槍跑了,那就不會慘烈,把慘烈叫恥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