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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2:39:59 作者: 高歌

  這顯然是為了救你奶奶和小槿,我們怎麼能逃掉被追查的干係?我和你奶奶估計李才們很快會上門抓我們的,逼我們交出開槍的人或可能開槍的人,在公審大會上,在光天化日之下打死一個大人物可比在混戰中打死一個游擊隊員嚴重得多。你奶奶晝夜抱住小槿不撒手,我一下課就往家跑,看到她們都在,我怦怦跳的心才能平靜一點。我們就這樣等待著新的災難來臨,曾經經歷的驚恐和危險,已經把你奶奶臉上的生命顏色褪去得一乾二淨,我回家面對的是一張隨時準備自衛的緊張呆滯的蒼白面孔,而小槿一從睡夢裡醒來,就驚恐地東張西望,頭髮豎成小刺蝟。

  三天過去了,卻風平浪靜,連小隊長羊眼都沒有來過。我們有些百思不解。你奶奶說:會不會人家準備更厲害的一手呢?你還是帶孩子去西安城找姥爺吧。我在這兒等著,殺了我出了氣,這事也許就結了,保住小槿活下來。我說:外面有人盯著,跑不了,等等看吧,要走也是你帶著孩子走,他們不敢把我怎麼樣。

  一直沒有露面的羊眼娘來了,羊眼娘說:「啊呀!快嚇死我了,這三天都癱在炕上下不來,如果那大人物要羊眼槍斃人,死的就是我們羊眼了。叭一槍,跟雞被剁了頭還跑似的,黑饃死了還拉槍栓哩。」羊眼娘說,「其實李才和黑饃都下不去手,是那個大人物逼的。那開槍救你們的是誰啊?」

  你奶奶說:「我們不知道啊!」

  羊眼娘說:「不知道也跟你們一定有關係啊,想想誰可能呢?不會是你兒子回來了吧?他可是神槍手。」

  

  你奶奶趕緊說:「怎麼可能呢?我兒子在鄭州突圍中死了。」

  羊眼娘說:「出了這麼大的事,上面一定要來人抓你們破這案的,你們如果說不出來個人,可能過不了這一關。李才讓羊眼派人監視著你們,怕你們跑了,羊眼沒理,後來是李才自己派的人監視你們,都是黑饃的手下。什麼東西?一個國民黨逃兵,怕死鬼,現在威風起來了。」 羊眼娘罵完了李才,嘆了口氣,又說:「要不讓羊眼找李才說和說和?李才他再不是東西,心沒那麼黑,再說,李才不像那大人物,把人一殺走了,沒他的事了,李才家可在這兒,鄉里鄉親的,他不怕尚先生回來算帳?」

  你奶奶像見到了救星,攥著羊眼娘的手,激動得淚流滿面,「大恩人哪,我正說要去謝您那天讓我藏你們家,可被這事整得沒敢出門,這又讓您操心了,怎麼感謝您哪?」你奶奶要給羊眼娘下跪,羊眼娘趕忙拉住,「當緊的,你看家裡有啥能拿出手的東西,讓羊眼給送去。禮多人不怪。話有三說,救了你們,不能就肯定跟你們有關係,那大人物能殺老人和孩子,想想多作孽,仇人能少嗎?黑饃也打死過不少人,沒準人家是來尋仇的,正趕上這當口,是你們命不該死。無論如何,上面來調查,有人替你們說話就比沒有強。」

  你奶奶趕忙說:「對,對,讓我看看。」 你奶奶掃視著屋內,屋裡能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呢?你奶奶用眼睛看我,我知道她想到了宋北辰的兩塊銀圓,我對羊眼娘說:「讓我看看能不能借點,一定能想出辦法的,回頭讓我媽給你送去。」

  羊眼娘走後,我慢慢思考著說:「我什麼時候給過黑饃一塊白點心?我好像沒跟他有過交往啊?」 你奶奶說:「快別再想這事了,舍財免災,那銀圓拿出來吧!」

  我說:「這些人都貪財,你不怕這是給咱設的套啊?等你沒有東西給他們了,再要你的命。」

  你奶奶不說話了。

  我繼續想剛才的問題,想到了黑饃抬起臉的時候那滿眼的淚水,突然想起來了,關中農村有個習俗,快過年的時候,經常走動的人家之間互相送花饃,人們看見在皚皚白雪中有挑著紅色擔子走街串巷送花饃的就知道要過年了。那是十年前的事了,我奶奶讓我打開西安城老韓家送的德懋功水晶餅分給家裡人吃,我剛打開禮盒,東門裡趙掌柜的長工張旺發送花饃來了,挑擔子的是一個皮色很黑的小子。黑小子放下擔子,拿出一盤雪白的花饃遞給張旺發,張旺發雙手畢恭畢敬地遞給我奶奶。我順手給了黑小子一塊德懋功水晶餅。我還想起來了,這個黑小子把水晶餅捧在手裡看了又看,低頭小口咬了一點,嚼了嚼,然後抬起頭,這個黑小子竟然滿眼淚水。我說:吃吧,吃完了大姐再給你。這個黑小子卻轉身跑了,花饃擔子是張旺發挑出門的。

  我不知道我們雲陽鄉人民是咋想問題的,黑饃把養大了他的趙掌柜的當仇人,原因是趙掌柜的給自己兒子吃的是白饃給他吃的是黑饃,可趙掌柜自己也吃的是黑饃呀,這一點是四里八鄉嘲笑趙掌柜的話柄,黑饃怎麼能不知道呢?我只給黑饃吃過一塊白點心,黑饃卻牢記著,把我當恩人報答。還有趙掌柜的,趙掌柜是有名的財迷,捨不得這,捨不得那,卻捨得將自己用白饃餵養長大的兒子送到中條山打仗。

  我對垂手站在一邊等話的你奶奶說:「都知道咱窮得吃野菜,突然拿出銀圓來,讓人咋想?認為咱們是裝窮,藏著金山銀山呢。你先把那小羊送過去,探探路。」

  「孩子一直盼著吃那小羊的奶啊。」

  「正因為他們知道咱把那小羊看得很重,送給他們,他們才相信我們沒有更好的東西了。」

  為了防止小槿見奶奶牽著小羊送人哭鬧,我先一步抱起小槿離開了家。我抱著小槿來到了木橋上,這是我在宋北辰走後除了學校和家,唯一待的時間最長的地方。我每時每刻都盼著東面路的盡頭出現宋北辰飛奔而來的身影。在這種恐懼中,宋北辰就是我的希望,宋北辰臨別的幾句話,為我描繪出了一幅光輝燦爛的幸福藍圖,這藍圖是一種力量,使我能用微笑面對驚慌失措的婆婆和村里人複雜的目光。

  北辰啊!你就是我的精神支柱,就是一根把我的腰、背和脖子穿起來的隱性的中心軸,有了這根軸,我才不會七零八落地癱下去。

  小羊送出去了,老母雞和小雞崽都送出去了,我拿出兩塊銀圓換成碎票,一點一點地送著,我對求李才高抬貴手並沒有抱希望,我只是想拖延時間,等宋北辰回來。一直拖到沒有東西可送了,宋北辰也沒有回來,一個字的書信也沒寄來。

  羊眼娘來過幾次都空手而歸,撂下話保不住人了。不送東西了,想像中的可怕事情還沒有發生,只是窯前種的地被羊眼帶的民兵給毀了,他們說這地是農會的,你們憑什麼種東西?他們用鐵杴把春玉米給鏟了,用鐮刀把黃豆苗割了。羊眼娘和幾個婦女提著籠把玉米苗和豆苗撿回去餵自家的羊。羊眼娘說:羊眼想進步,得表現給李才他們看,雲陽鄉的天下今後可能是李才的了。你奶奶坐在窯里不敢出去阻攔,只是流淚。我說:毀就毀了吧,也許不等那莊稼熟我們就走了,到頭來還不是人家的?你奶奶愁苦地說,我怕他們不幾天還會找出別的事情來,說那井是農會的不讓咱們吃水,說那路是農會的,不讓我們走。我說,我們再堅持一下吧,宋北辰應該快回來了。

  你奶奶說:「我真怕啊,我們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北辰身上,繩從細處斷啊,北辰是出去帶兵打仗的,子彈不長眼啊!」

  你奶奶擔心的何嘗不是我的擔心?我每天都在木橋上等待郵遞員,學校里訂有一份報紙,常會登一些前方戰事的消息。西安城解放的消息登過了,傷亡只有二十七個人,後來的報紙又登出了這二十七個人的名單,沒有宋北辰啊,宋北辰是師長,只有在戰鬥非常慘烈的時候才可能殃及到他。可怎麼就沒有消息呢?

  你奶奶每晚給宋北辰納鞋底,呲溜呲溜地響,那針腳又小又密。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宋北辰就是你奶奶心裡的兒子,有了這個兒子,這家就能撐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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