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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2:39:56
作者: 高歌
為西安城的和平解放,你姥爺在四十七師開拔前就去西安城了。四十七師的開拔說明你姥爺的和平解放工作失敗了。你舅舅說:和平解決不了,起碼也能改善局勢,半和平也行啊,解放沒有懸念,就看犧牲的代價是多少。你舅舅是在你姥爺走後從西安城回來的,帶回來西安城裡好多消息。你舅舅說:估計西安城很快拿下,主要抵抗力量是分布在涇河、渭河一帶的敵人,大修工事,想利用河水頑抗。我說:四十七師是在哪裡打?你舅舅說:在渭河。沒有遭過白眼挨過餓的尚家大少爺對妹妹給他找了個共產黨師長的妹夫評價為亂彈琴。你舅舅跟你父親的感情比較深,提到妹夫,你舅舅幾次流淚,你舅舅說:共產黨應該報答妹夫。過了幾天,你舅舅扔下憂心忡忡的妹妹,又忙他的解放事業去了。
山中沒有了老虎,猴子稱霸王,四十七師離開雲陽鄉後,雲陽鄉的地方武裝活躍了起來,成立了雲陽鄉區地方武裝,這個時候李才從北邊回來,至於北邊的哪裡,李才諱莫如深。李才穿一身沒有胸章的解放軍軍裝,紅光滿面,神采奕奕,出任了雲陽鄉區民兵武裝大隊長,黑饃擔任區中隊隊長,羊眼當和村小隊長。土地早已在打土豪分田地中分了,金銀珠寶也沒有了,現在只好分桌椅板凳、鍋碗盆瓢,黑饃帶領著人把趙掌柜家的東西抬出來分給了百姓,羊眼也帶著人把尚家的大鎖砸開,把能分的東西分了。羊眼說,尚家沒人好,要不大家都難為情。你姥爺是故意讓家裡沒人的。東門外尚家與東門裡趙家不同的是白天分了,晚上又送了回來。黑饃罵羊眼無能:要是我誰敢送回去就槍斃誰。
黑饃一向看不慣你姥爺那一套共產主義理想,什麼蘇維埃馬克思的,對他來說太遠。黑饃想過上好日子,至於什麼樣的好日子起初無非是吃白饃穿好衣,討老婆。黑饃參加了渭北游擊隊,摸到槍桿子後,對好日子的追求逐漸豐富起來,除了錢、土地、高桌子低板凳以外,還有更好的東西——敬畏和權力。敬畏就是讓人怕他,要人怕他就要打、砸、搶、殺人。要有權力就要巴結好能提他當官的人,讓幹啥就幹啥,干好啥。
大人物是在你舅舅走後不幾天到雲陽鄉的,最早的消息是由羊眼娘悄悄告訴給你奶奶的,羊眼娘說:鄉里來了個大人物,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其實心狠得很,督促殺人哩。你奶奶聽後嚇壞了,對羊眼娘說:你讓羊眼多在他們跟前說說,要殺要剮等我家北辰回來再說,我家北辰會很快回來的。羊眼娘說:我看讓北辰帶羊眼當解放軍算了,這整天背著個槍跟黑饃爭高低,早晚會出事的。你奶奶說:沒有問題,就讓北辰帶羊眼走,到了照金,我們都會照顧羊眼的,羊眼要升個一官半職,你也來,我們老姐妹住在一起抱孫子多好。你奶奶的話把羊眼娘說得心花怒放,一再保證羊眼會保護我們的,又感嘆道:你看這世道一會兒一個樣子,你們要多小心。
我們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一直被宋北辰壓著的殺害游擊隊員案被翻了出來。開公審會這天,黑饃到尚家堡抓你奶奶,被羊眼攔在了木橋上。羊眼說:到我的地盤上抓人,要事先跟我商量。在黑饃和羊眼僵持不下的時候,李才陪著那個大人物來了。大人物確實是斯斯文文的,兩個警衛一左一右跟在兩邊。黑饃和羊眼見了他都恭敬地叫老首長。
大人物站定,盯住羊眼看了一會兒,什麼也沒說,穿過了木橋。李才跟上去,問:怎麼辦?大人物瞪了李才一眼:這還用我說?血債要用血來還,什麼你的地盤我的地盤?死了的是我們共同的兄弟。羊眼讓部下讓開了路,黑饃帶著人直撲城角窯抓你奶奶。在這前一刻,你奶奶已經跟著羊眼娘穿過果園藏在了羊眼家。
公審會在培英學校操場召開,操場的領操台變成了主席台,主席台上方是用繩子穿著幾張白紙片做成的橫幅,橫幅上寫著「雲陽鄉公審大會」幾個大黑字。橫幅下面是一張長課桌。大人物坐在課桌中間,面前放著一支毛筆和一隻硯台,還有幾張小木牌。警衛站在課桌兩邊,李才站在主席台前側。
小學生坐在前排,老師坐在學生後面,我抱著小槿坐在其中,我不相信他們真能殺孩子。學校師生後面就是各村的百姓,黑壓壓站滿了半操場。會場周圍,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崗哨都由黑饃和羊眼的民兵擔任。大人物面孔消瘦蒼白,由於兩腮塌陷而顯顴骨高聳、下巴又尖又長,眼睛細長而黑亮,像一個精明、見多識廣的讀書人。大人物始終端坐著,眼睛裡蒙著一層陰霾,目光如鋼針帶著閃光從陰霾里穿出來,堅硬地掃視著會場。使本該暖意洋洋的春風,滲進了縷縷陰冷,人們看一眼大人物,眼睛就趕忙躲開了。
大會正式開始前,場外一陣騷動,羊眼和幾個民兵把趙富貴和幾個曾經帶頭交糧的人押到了會場。被押的人都被捆成了粽子。百姓們不忍心看,紛紛低下頭。我用手把小槿的眼睛捂住。
李才走到了台子中間,唾沫橫飛地發表了一通講話,大意是這幾個人給國民黨反動派貢獻糧食,游擊隊決定搶回這批糧食,趙富貴探到這一消息後報告給前來督戰征糧的軍統特務莊平,莊平讓其跑到駐紮在三原縣城的國民黨軍隊報信,使游擊隊奪糧行動失敗,游擊隊員孫地娃犧牲。李才講完後,躬身在大人物身邊請大人物指示。大人物塌陷的腮里像隱藏著一條小老鼠,聽了李才的請示,那條小老鼠隱隱地動了幾下,然後又安靜了。大人物慢騰騰地左手拿起一張小木牌,右手拿起毛筆在硯台里蘸了蘸,讓毛筆吸足墨汁,然後瀟灑地一揮筆,在木牌上寫了幾個字,然後,像投飛鏢一樣將木牌投到了跪在地上的趙富貴身上。一個民兵走過去,撿起木牌,插在了趙富貴的脖領里,老戲裡衙門要殺人就是這樣的!屏息憋氣的人群發出了細微的驚呼:趙掌柜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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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物剛剛表演完,一個瘦長條迫不及待地從人群里站起來,戰戰兢兢地說,「我……我要揭發一個人。」
「好,不能讓壞人隱藏起來,」李才興奮地說,「上台來揭發。公審會就是讓有冤的申冤,有苦的訴苦。」人們的目光一齊掃向這個人。這個人叫劉黑狗,綽號游狗劉,城角村的。他的衣服破爛不堪,頭髮又髒又長,腰間繫著一條用嫩樹皮擰成的繩子。見李才讓他上台,他以出人頭地的目光掃了一圈周圍,將頭一甩,雄赳赳地上了台。他踢了一腳挨著趙富貴的那個人,狠狠地說:「姚東奎,你個狗日的,你把糧食給那些你不認識的國民黨反動派吃,也不給我這個同村的人吃,那年我偷了你家曬的糧食,不,不,那不叫偷,那叫取回我勞動的成果,你踢了我一腳,罵我二流子、懶貨,讓我吃自己種的糧食去。我沒有地,到哪裡種糧食?哦,你是想讓我種你家的地,受你的剝削。呸,我寧願吃泔水也不種地。」
劉黑狗一口濃痰吐在了姚東奎的頭上。大人物厭惡地捂了捂自己的嘴。
姚東奎頂著那口痰跳起來,像一頭暴怒的公羊,一頭將劉黑狗抵到了台下,罵道:「你個好吃懶做的二流子,滿世界找泔水吃的游狗,你有啥臉數叨我?」黑饃衝上來,踢翻了姚東奎,大腳踩住了姚東奎的脖子,姚東奎呼呼喘著粗氣,瘋狂地叫起來,「我不服,我把糧食給國民黨,是因為國民黨在中條山打日本鬼子,我不出糧,難道讓那些去替我們擋日本鬼子的娃餓死嗎?李才,你這個怕餓死的逃兵,你有什麼臉站在台上……」
黑饃將大腳踩到了姚東奎的嘴上,姚東奎無法發聲了,身體因掙扎而可怕地扭動著。大人物吐出了坐在主席台上後的第一個字,「殺!」然後快速地寫好一張小木牌,將木牌拋在了黑饃腳下,「就地立即執行。」
黑饃將腳移到姚東奎的胸口上,長槍的槍口抵住了姚東奎的腦袋。「叭——」一聲槍響,姚東奎的頭扭動了幾下,白花花的腦漿和鮮紅的血飛濺出來,濺了黑饃一褲腿,黑饃甩了甩腿,一股黏膩的血腥味在會場上漫延起來。人群中有的人把臉扭到一邊,有的人低下來,有幾個小學生哇哇吐起來,還有的哭起來。
劉黑狗揮著爛袖子喊,「啊?媽呀!我不是這意思,我不是這意思!」
黑饃對他怒喊一聲,「滾!」
劉黑狗媽呀媽呀號叫著跑出了會場。
大人物對呆立一旁的李才說,「繼續。」
李才緩過神來對大夥說,「本來我們決定是不殺他的,沒想到他這樣反動,這樣公然蠱惑人心,我不是怕餓死,我那叫棄暗投明,把我的棄暗投明說成怕餓死,這是顛倒黑白,這是污衊……」李才還想為自己辯解,被大人物的一聲咳嗽給壓回去了。李才張望著會場問,「誰還有要說的?」
鴉雀無聲。
「沒有人說了我們就……」李才的聲音被打斷,一個快成九十度羅鍋的老頭站起來,問李才,「我剛才看見你們那當官的給趙掌柜的扔牌子了,跟戲裡的一樣,是判趙掌柜的死刑吧?」李才皺著眉頭說:「是,叔,你有啥要說的。」
「良心啊,人不能喪天良啊,如果我不替趙掌柜的說幾句公道話,死了會下地獄受罪的……」
黑饃隔著一片人喊,「爹,你趕緊閉嘴!」
這是黑饃的爹張旺發。黑饃的爹說:「趙掌柜的兩個兒子都死在了中條山抗日前線,中條山打仗的時候你們為什麼不去?你們還要搶送往中條山的糧食,趙掌柜阻攔錯在哪兒了?如果不是那些娃們在前線擋著,我們這裡早讓日本鬼子占了,李才,你娘恐怕早讓日本鬼子日了。」
黑饃喊,「你再說我就開槍了。」
張旺發拍著胸口喊,「開槍吧,朝你爹這裡開,你就是個畜生,如果不是趙掌柜的收留,你早餓死了。」
黑饃對民兵喊,「你們是死人?」 幾個民兵撲過去,把張旺發的嘴捂住,拖走了。
黑饃氣急敗壞地指著趙掌柜的,「我就是恨這老財迷,給自己兒子吃白饃,給我吃黑饃,你的兒子嘲笑我,給我起綽號黑饃。你整天給我吃黑饃,要不,我能長這麼黑嗎?」
台下出現了幾聲嘲諷的笑聲,有膽子大一點的嘟囔著說,「給黑饃吃就是大善人了,不知好歹,自己的臉黑怪饃。」
大人物咳嗽了兩聲,李才聞聲大聲喊,「現在宣判趙富貴死刑,就地立即執行。」
大人物站起來擺擺手,慈悲地說:「不,不,這裡是學校,孩子們要讀書,不能血腥味太濃,來的時候我看見你們東門外有一片蘆葦壕,就在那裡吧。」
李才喊,「現將公審大會移到東門外蘆葦壕。」
人群開始向校外散。大人物被李才、黑饃們擁著,走在最前面。兩個警衛分散兩邊警惕地左顧右盼。緊跟著的是抬著桌子和椅子、高舉著橫幅的民兵。再後邊就是那幾個倒霉蛋,趙掌柜走在最前面,脖頸上還插著被大人物寫上名字的木牌。大概是姚東奎的凜然激勵了他,他一改剛才嚇壞的樣子,不屈地挺著小腦袋。小腦袋後面的小辮子開了,白髮像秋天的蘆葦花一樣,迎風招展。春光明媚,空氣清新,一群鳥在麥田上空翻飛,似乎為將吃上新麥子而興奮不已。趙掌柜掙扎著想扭頭看看曾經是自家的波浪翻滾的麥田,被民兵及時按住了。一個民兵騎著一頭毛驢,揮舞著一面小紅旗,在通往東門外蘆葦壕的三旬公路上來回跑著,想竭力營造出一個有秩序的隊伍,但人們像是沒有吃飽飯或過度疲勞,踢踢踏踏,一段有一段無,有些想溜號,被旗子及時擋了回來。我背著小槿走在教師隊伍中間。小槿好像睡著了,哈喇子流了我一肩。
隊伍上了雲惠渠大橋,就看見東門外的高坡了。雲陽鄉是一個古鎮,四周曾有城牆,經過若干年的風吹雨淋,如今城牆頹廢成高坡,高坡下就曾經是城壕的蘆葦壕。會場就在坡中間。隊伍的尾巴還在雲惠橋上,頭那邊已經準備好了,遠遠地看見橫幅釘在誰家房子的山牆上,莊基此刻變成了主席台。大人物坐在課桌後的椅子上,居高臨下地望著城壕里一片片翠綠的蘆葦和墨綠髮稠的水。
隊伍終於集中在坡中了,坡是斜慢坡,鬆軟的土壤上長著野草,正是野花開放的季節,坡上野花爛漫。人們的大腳深深地踩在野花上,防止不小心滾到蘆葦壕里去。一個個倒霉蛋面向蘆葦壕跪在緊挨主席台的高坡上,一個個手裡緊抓住長得根深葉茂的野草,否則會固定不住自己的膝蓋,滾到人群中。
大人物似乎已經失去了耐心,直接讓李才宣布對趙富貴執行槍斃。
趙掌柜瘦小的被捆成粽子一樣的身軀像猴子一樣拼命向上蹦,邊蹦邊喊,但他喊的是什麼沒有人聽清,因為有前車之鑑,趙掌柜被一條爛毛巾早早塞住了嘴。也是因為有前車之鑑,黑饃在民兵押開趙富貴距自己一定距離後,從後面向那團蘆葦花開了一槍,兩個民兵一撒手,趙掌柜就像中槍的猴子一樣,先蹦了一下,然後向坡下滾,坡下幾簇旺盛的蘆葦沒有攔住他,「撲通」一聲掉進了墨綠的水裡。由於相隔了一段距離,游擊隊員黑饃沒有一槍將趙富貴斃命,趙富貴掉進了墨綠的水裡還像猴子一樣蹦了幾下,可以想像,如果趙富貴沒有被捆成粽子,有可能撲騰著爬上岸來。
李才對人群喊,「殺害游擊隊員公審大會到此……」
「等等!」李才的聲音被一個歇斯底里的破嗓門打斷。喊者是那個游擊隊員孫地娃的娘。孫地娃的娘手裡揮舞著一根拐棍,沒等李才回話,就往坡上的主席台上走,步履蹣跚,寬大的大襟褂子撲棱著,像只垂死掙扎的老母雞。一個民兵跑過去要扶她,被她打了一拐棍。孫地娃的娘走到大人物的桌子旁,卻沒理大人物,面對著大眾,用棍子連戳了幾下地皮。李才說:「大娘,有什麼意見請說嘛。」
「大夥說說,」孫地娃娘將拐棍向人群揚了揚,「這審判公平嗎?我兒子犧牲的時候才十六歲,人生還長著哪,只用個棺材瓤子給我兒抵命,公平嗎?冤有頭,債有主,不是國民黨特務莊平來征糧,這個棺材瓤子通啥風報啥信?是不是這個理?」
李才問,「大娘,你這是啥意思?」
孫地娃娘轉了一下身,側身對著李才,頓了頓拐棍,「莊平死到哪裡你們不知道可以,他的娘跑到哪裡了一時抓不到也可以,可他的老婆和娃在這裡!老婆跟莊平沒有血脈關係,可以再找別個男人,當別個男人的老婆就跟莊平沒關係了,斷了,可娃是莊平的血脈,斷不了,就是有了新爹也無法斷,誰的娃就是誰的娃。槍斃莊平的娃,用他的娃為我娃抵命!我,就是這個意思。」
李才張口結舌,支吾道,「大娘,那是個一歲不到的娃,是無罪的。」
孫地娃娘憤怒地扔下了拐棍,兩手扒拉開大衣襟,露出耷拉得很長的乾癟的乳房,然後照准那乾癟的乳房「啪啪」打了兩下,說:「我兒吃著這奶長到十歲,他就不是娃?他就活該死?你不會是因為莊平是尚懷道的女婿就包庇吧?你今天的官位是尚懷道扶上去的吧?」
李才說:「大娘,你說哪兒去了?我什麼時候不秉公辦事了?」
孫地娃娘這才對著大人物跪下了,哭號著說:「大長官,求你為我兒主持公道。」 大人物厭惡地皺了皺眉,一個民兵去拉孫地娃娘起來,孫地娃娘說,「不給我兒報仇就不起來。」
「兒啊!你說你冤不冤啊,好不容易盼到雲陽鄉解放了……」 孫地娃娘撅著大屁股,對著大人物邊號邊磕頭。大人物的目光冷酷地盯著李才,李才的臉上冒出了汗水,低頭看了一會兒腳尖,一會兒抬起頭用求援的目光看人群,又躲閃開人群的目光,最後將目光落在了我臉上。
我雙手緊抱著小槿,怒視著台上的孫地娃娘。小槿好像知道自己面臨的危險,小臉藏在我的腋窩裡,兩隻小手緊緊地抓住我的衣袖。李才臉上掛著不自然的笑,畏畏縮縮地走到大人物面前,弓著腰乞求著什麼,而大人物不怎麼理會,一手拿起筆,一手拿起一個小木牌,慢條斯理地寫著字。
人群里發出一陣唏噓,大人物一寫字就是要殺人了。
大人物終於寫完了,出人意料地將木牌摔到了李才腳下,李才彎腰拾起來,看了看,身子對著大人物佇立了一會兒,然後僵硬地移到台子邊沿,喘著粗氣喊,「現在宣判,殺害游擊隊員孫地娃元兇國民黨特務莊平之女莊小槿死刑,就地立即執行。」
我抱著小槿站起來,喊了一聲:「誰敢動這孩子一根毫毛,我爸回來殺你全家。」我的聲音不高,也不尖利,但它卻割裂了空氣,空氣發出噝噝的聲音。
李才僵了。
黑饃僵了。
大人物對黑饃說:「執行命令。」
黑饃帶著兩個民兵,擠過一個個樹樁一樣僵硬的人,來到了我面前。我一手抱著小槿,一手捏著剛從頭上取下來的形如鷹嘴的金屬髮夾,對著黑饃的眼睛說,「作惡,戳瞎你的眼睛!」
黑饃回頭向台子上望去,李才踱著步,仿佛在活動剛才僵硬的腿,大人物仰天閉著眼睛,孫地娃娘還在雞啄米一樣對大人物磕著頭。
黑饃回過頭,喉結劇烈地滾動了幾下,說出了一句令所有在場的人意外的溫柔體貼的話,「大姐,我們這都是為你做好事,沒有了莊平的這個包袱,你跟宋師長今後的生活乾乾淨淨,不扯不掛的一窩親多好啊!大姐。」
我一口唾沫吐在了黑饃臉上,黑饃抹了抹臉上的唾沫,說:「大姐,其實我黑饃是個有良心的人,念著你給我吃過一塊白點心,我才給你說這掏心窩子的話,你不領情,就別怪我不客氣了。」黑饃後退一步,用槍口撥開我的髮夾,又迅速向前,槍口抵住了小槿的腦袋。小槿兩隻眼睛對著黑饃的臉驚恐地大睜著,黃黃軟軟的頭髮刺蝟一樣豎了起來。
黑饃說:「大姐,你以後會感謝我的。你閉上眼,我開槍了……」
「向我開槍!打死我,是我該槍斃……」這時你奶奶像一隻中槍的大鳥,從天而降,撲在了黑饃面前,護住我和小槿。「殺我吧,殺我吧,」 你奶奶瘋狂地叫著,「我是莊平的娘,是我生了莊平,我該槍斃!」
黑饃的槍口移到了你奶奶胸口上,扭頭看高處的大人物,大人物扔下一個小木牌,厭煩地揮揮手,「一塊兒吧,老小一塊兒處理掉。」
我抱著小槿,撞開黑饃的槍,向高處的大人物喊,「畜生,你殺這些對抗日有功的人是什麼居心?你是漢奸還是日本鬼子托生的?你是來替日本鬼子報仇的嗎?」
大人物像被一股強電流擊中,整個身體抽搐了一下,將手中的毛筆投到台下,大聲喊,「竟敢如此辱罵黨的審判!一塊兒殺掉,趕緊開槍!」
一個民兵把槍口對準了我,黑饃攔住那個民兵,垂下了頭,對我說:「大姐,反抗是沒有用的,我不會執行殺你的命令,想想你的將來,忍一忍,讓我們把你的這兩個拖累除掉吧。」黑饃抬起頭的時候,兩眼裡竟全是淚水。
黑饃把小槿奪過去,給你奶奶,兩個民兵拉開我,清出一個小空場,你奶奶抱著小槿,站在空場中間,黑饃讓其他的民兵躲開,他一人向你奶奶和小槿舉起了槍。
槍響了。
我暈了過去。
在槍聲中倒下去的卻是黑饃,一槍命中腦門。人群大亂,擁擠著四處逃,民兵們也隨人群逃,想到自己的職責,又停下來胡亂朝人群頭頂上放槍。混亂平息後,人們才發現,那個大人物撲在課桌上死了。背後中了兩槍,讓他立即斃命的是頭上中的槍,子彈從耳朵上方穿顱而過,流出的白白紅紅的黏稠液體蓋住了孫地娃娘的頭,老太太沒中一槍一彈,活活給嚇死了。大人物的兩個警衛也中彈身亡。
這個殺害游擊隊員孫地娃的公審大會以大人物、大人物的兩個警衛和黑饃被槍殺告終。在雲陽鄉革命歷史鬥爭中是最黑暗的一筆也是最鮮紅的一筆,但云陽鄉的史料里隻字未提。
是誰開的槍?哪一方面的人開的槍?是個跨世紀謎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