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2024-10-04 12:39:26 作者: 高歌

  一條山,自西邊重重疊疊的山巒中伸出來,由西至東,綿延數百里。怎麼看,這山的輪廓都像一個頭西腳東的黛色睡美人,美人乳峰高聳、小腹平滑、大腿優美,就那樣舒展著身軀把我們向北延伸的平原攔住了。這美人有一個高峻的名字——嵯峨。傳說嵯峨是玉皇大帝的女兒,有一天嵯峨下凡欣賞我們平原的風景,不料看到有一大片洪水由北向南奔騰而來,正吞沒著美麗的平原,嵯峨急中生智,將身體化成了一條山,擋住了洪水。玉皇大帝聞訊大怒,將洪水化成黃土,為女兒殉葬。如果你站在我家門前瞭望睡美人,會看到睡美人的鎖骨處垂掛著一條項鍊,嵯峨是黛色的,項鍊是白色的,清晰奪目,在月光明亮的夜晚,那項鍊熠熠生輝,更加奪目。其實,這是一條山路,經過多少雙人的腳、馬的蹄的踩踏,變得堅硬、光滑、潔白了。這條路從山上下來,穿過田野至清峪河大壩。清峪河也是從西邊的群山里伸出來的,由西至東,綿延數百里。清峪河大壩很寬,中間有一排關閉閘門的機關,兩邊有防止人掉下去的護欄,這是一個壩橋合一的水利性建築,上面可以跑馬車。從大壩南端引出一條渠。這是一條完全建築在地面之上的大渠,叫雲惠渠,渠岸又高又寬,是這一片平原上最宏偉的水利建築。從山上下來的這條路可以過大壩,搭上雲惠渠岸的順風車至雲惠大橋,就可以上三旬公路了。這條山路在雲陽鄉人的眼裡最大的意義就是它是通往照金的路,或者說是照金通往我們這裡的路,這條路是來往於照金和雲陽鄉的人和馬踏出的路。照金是什麼地方?是延安與關中連接的一塊革命根據地。三旬公路由三原縣到旬邑縣,是關中通往陝北的主要交通要道,寬闊平整的石子路面泛著藍色的光亮。一條低水渠如孿生姐妹般沿著公路西邊沿伴隨著公路,遇到雲惠渠,公路從大橋上過,低水渠從大渠的腹下過,然後繼續相伴相隨至雲陽鄉鎮東門外的城壕里。城壕里一片汪洋,生長著茂密的蘆葦。那個時候,這一片平原水位很淺,稍微低一點的地方就積水,動輒就長蘆葦,無法種莊稼,低水渠就是為解決這個問題開挖的,讓地下水排到渠里,以降低大面積土地的水位。我們見過立交橋,誰見過立交渠?這一片平原的水利為什麼這樣多彩紛呈又井井有條?因為偉大的水利專家李義祉雄踞在此,因為這裡有一個開明的地主階級集團支持水利建設。所以,這一片平原無論天澇天旱都是一派欣欣向榮的田野,都是希望的田野,都是陝西的白菜心、陝西的大糧倉。這就是我生長的地方——雲陽鄉。

  由於渠在這裡立交,自然橋就高大雄偉,尤其在貼橋的地方長著幾棵大垂柳,使橋更加奪目。雲惠橋成為這一帶地標性的建築。與雲惠橋齊名的是橋東南方向的一段城牆,那城牆南北走向,沒人知道幾百年前還是幾千年前這裡發生過什麼,為什麼會有這麼一截子城牆突兀地臥在這一片田野上。城牆上長滿了樹木野草,是鳥兒的樂園,如果說田野像海洋,那麼,這段城牆就像一個島嶼。城牆西邊有一處大宅院,大門向北開,與馬路相隔著低水渠,渠水清澈,渠邊長有蘆葦,一架木橋穿過蘆葦叢。。這大宅院就是你姥爺家。因為獨處一處,又與城牆為鄰,人稱尚家堡。城牆東邊是培英學校,學校東邊是我家的果園,果園不大,沒有圍牆,是種給大家享用的,地里幹活的人累了,可以進去吃果子歇涼。果園裡有桃樹、杏樹、蘋果、柿子、棗,儘量種有不同季節的果子。果園東面是我家收留的窮人蓋的房子,窮人家多了形成了村莊,你姥爺給起了個名字叫和村。

  這裡美麗富饒,這裡遠離戰場,但這裡卻歷來都充滿了戰鬥的激情,戰爭的硝煙總是能從遙遠的地方吹來,聚在這裡飄蕩。我在這樣的氛圍里長大,自然膜拜的是英雄,男人胸前佩戴的英雄花是我愛情的圖騰。對我來說,愛情是洪水,一旦來臨,以前描繪的那些愛情的願景,包括理想的藍圖都會被沖得無影無蹤。那個時候,如果愛情要我的命,我眼睛都不會眨一下。

  那時候的你爸爸,嘿嘿,酷派!戰爭時候的酷派不是你們現在的這個樣子的,是那種渾身洋溢著戰鬥激情的樣子。 要不是看那小伙酷派,我才不會跟他這輩子受洋罪呢!

  你爸爸給我留下酷派的最初印象是去中條山運送武器的時候,我擠在人群中,踮著腳尖,看到一小隊國軍頭戴鋼盔,手握長槍,胸前戴著大紅花,唰唰唰地走過來了,其中有一個有些特色,鋼盔壓到了眉毛下,如果不是那高鼻樑頂著那鋼盔肯定要掉下來。也難為他了,為了不讓鋼盔掉下來,他儘量把下巴往高揚,高得都要與脖子成直角了。人群中有人對他嘻嘻笑,我也跟著嘻嘻笑,這人咋這有意思哩?

  嘀嘀咚咚嘀,嘀嘀咚咚嘀,那特色人走過那群學生樂隊時,鬼使神差地直了一下頭,眼光從鋼盔的陰影里斜著射出來,正好與我的目光相對。這下好,他活力十足的雙腿一下子變成了木棍,僵硬了。我認出了他,他是給我家送過年禮的莊銘,但是,我不能叫他,我知道軍隊的要求。

  運送戰備物資的列車是特製的。車廂像躺著的鐵罐子,俗稱鐵罐車。鐵罐車包裹著用綠色粗棉紗結成的偽裝網,像一條綠色的大蟒蛇,趴在銀光閃閃的鐵軌上。我眼看著那一小隊軍人走上了火車。過了一會兒,我聽到人群突然爆發出一片歡呼聲,仰頭望去,莊銘身披偽裝網,肢體呈大字形屹立在火車頭頂上,對著人群高舉長槍致意。

  記住全網最快小説站𝐛𝐚𝐧𝐱𝐢𝐚𝐛𝐚.𝐜𝐨𝐦

  鐵罐車噴出滾滾白煙,轟隆隆地開動了。莊銘立在車頭上的身影越來越遠,我感到他那被疾風吹起的偽裝網牽拉上了我的眼睫毛,越拉越長,拉得我的眼睛好疼啊,拉得我的眼睛流出了淚水。那鐵罐車尖利地嘶鳴起來,加快了速度,我恐慌得要死,怕莊銘摔下來。結果莊銘連晃一下都沒有,就那樣四面威風地迎著火紅的朝霞遠去了。人群追著車向前跑,我跑在人群的最前面,想讓他回頭的時候看見我,結果他始終都沒有回一次頭。

  我的愛情洪水,爆發在國軍舉行慶祝抗戰勝利遊行的那一天。那一天,西安城市民擁擠在街道兩旁,為抗戰勝利鼓掌、喝彩。

  那個時候我將從西安城衛生學校畢業,正在與同學們一起在西安城教會醫院實習。那天,我和女同學們早早上街,擠在人群里,等待遊行的隊伍。隊伍終於過來了,街道兩邊一片歡呼。端著長槍的儀仗隊過去後,英雄之車就緊跟著開過來了,這才是最讓我們激動的。英雄們站在卡車上,穿著嶄新的軍裝,胸前佩戴著大紅花。那大紅花下面有一條紅帶子,上面寫著英雄的名字。我看見了莊平站在卡車上,在這之前我猜想過也許有他,但當看見他真的站在英雄之車上的時候,我還是感到意外,他是在中條山戰場上負過傷,但怎麼也不可能站在英雄之車上,英雄之車上應該是上過報紙的英雄,如果莊平上過報紙,我會記住的。是不是我沒看準?都是清一色的新軍裝大蓋帽,一瞬間看錯也難免。就在我一愣神之間,同學們狂熱地喊起來,「莊平!」「莊平!」他是英雄之中最年輕英俊的一個,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沖同學們揮手致意。自從他帶槍與我父親相對後,我們沒有再聯繫過。在周圍一片莊平、莊平的呼聲中,我來不及多想,脫下一隻鞋向他揮舞,我人長得太瘦小,在紅旗和花朵的海洋里,我希望這隻黑色的布鞋能把他的目光吸引到我的臉上來。後來,我們每回想到這一幕,你父親總是說,連日來他的眼前都擠滿了同一種表情的臉,已經麻木了,那萬紫千紅中的一隻黑鞋刺激了他麻木的神經,對我那張被人群擠扁了的被汗水粘滿頭髮的小長臉吸引住了。我擠在人群中看著他,他在車上看著我,直到英雄之車遠去了,他還在看著我,而對眼前的歡呼置之不理……

  抗戰勝利的喜悅把你父親闖進我家的那段不愉快衝得無影無蹤了,我們重歸於好,我對你父親的愛來得洶湧,一發不可收拾,我的腦袋整天是昏昏沉沉的,發出隆隆的響聲。愛情的波濤淹沒了我之前的一切的人生理想和無數次春心浮動時描繪過的愛情的願景。當我愛情的波濤向著你父親洶湧而去的時候,你父親愛情的波濤正對著我洶湧而來,一拍即合,伴著抗戰勝利的凱歌快節奏地浩蕩起來。

  你父親不會為愛情放下抗戰的事業而花前月下,我卻寧可放棄理想,也要拉住愛情的手,花前月下,這可能不只是我與你父親的不同,而是女人與男人的不同。我衛校畢業後,放棄了去照金參加解放軍的理想,在西安城教會醫院(今西安城市第四醫院)當了一名護士。我在做這個決定前也不是沒有猶豫過。我在家門前望著嵯峨山上那條通往照金的路多少次啊,我做夢都想著沿著那條路去照金。我以前想,我的愛情也在照金,照金那麼多軍人能沒有我中意的?我甚至還描繪過那軍人的模樣,高高的個子,瘦瘦的,黑黑的,兩眼放著明亮的光輝。為什麼是瘦黑的呢?因為那時候解放軍基本都是瘦黑的。

  做抉擇的那一天陽光很明亮。你姥爺在西安城有一個小院,我們在西安城就住在那裡。你舅舅坐在我屋裡的床邊上,腳下放著箱子,催促著我,你舅舅是來接我的,馬車就在門外,雲陽鄉有去照金的學生在等我,接了我一起翻過嵯峨去照金。你舅舅反覆說:現在不像以前了,我們組織一次護送不容易,一定不要錯過這次機會。我坐在桌前拿著筆,冥思苦想,怎樣寫才能讓你父親減少對我突然離去的痛苦?我自己覺得離開你父親很痛苦,所以我能想像出當你父親看到我這封信的時候是多痛苦。想來想去,寫不出一個字,眼淚把紙全打濕了。

  你舅舅說:「這不難,你讓莊平一起走。參加了國軍不要緊,他是抗日英雄、神槍手,延安會歡迎的。如果他不去,舍不下他的高官厚祿,你還有什麼可舍不下的?」我說:「我也不是沒有想過帶他一起走,他也不是不想去,但他不會放下他那個家的,要走也只會是我一個人走。」

  你舅舅說:「那就讓他做大孝子吧,我們走!」

  這時候窗外傳來你父親的喊聲,「惠,快出來,我搞到了兩張電影票。」你父親一身軍裝站在院子門口,對著我的窗口搖著手裡的電影票。陽光映得他的面孔是那麼明朗、英俊。

  我回過頭對你舅舅說:「你先回去吧,去照金的事以後不要再提了。」

  從思量寫告別信到做決定,前後不到二十分鐘。後來一切的痛苦好像都可以歸結於這一場愛。我曾竭力尋找這愛的錯誤,反覆檢查你父親和我對自己的了解,我愛錯了嗎?沒有。這並不是說你父親在我眼裡是完美的,我喜歡你父親那些不尋常之處,比如,一個團職軍官下了班去拉洋車掙錢,你父親為人的義氣和對工作的激情又彌補了他缺乏追求信仰的空白。所有這一切,對我都是寶貴的,我不知道還有人會比你父親更讓我喜愛。

  那個年代,愛情之花的使命就是結出婚姻的果實。我們的婚姻就是這樣在抗戰勝利的歡呼聲中起步。

  你父親送我的第一件禮物是一頂巴黎帽,跟他對我描述的和肖麗的一樣,帶著寬邊帽檐和絲帶。你父親認為,我出身闊氣家庭,就應該穿得洋氣漂亮。我給你父親買了西裝、禮帽、領帶,我認為,你父親的工作性質是與看不見的敵人戰鬥,工作性質危險,下了班還是穿便裝的安全。抗戰勝利後,你父親在陝西軍統處鋤奸隊任分隊長。

  你奶奶也知道你父親的工作危險,你父親出門的時候,你奶奶總要送到巷子口,看著自己的兒子走遠。每到你父親該回來的時候,你奶奶就在巷子口等著,看到兒子的身影,才暗鬆一口氣。所以,你父親每次出門,都要和你奶奶約定回家的時間,我們要約會的話,要提前把時間算好。

  有一天,你奶奶站在巷子口,看見你父親帶過來一個女孩,那女孩當然是我,放棄了去照金,婚事就放到了議事日程上,你父親帶我到家見他母親。

  你父親雖然享受著莊平的厚祿,但那厚祿也是相對而言的。你父親要養家,還要供妹妹上學,錢是緊巴巴的。我從來沒有進過那麼一貧如洗的人家。床是用長條凳支的木板,桌子面的裂縫有二指寬。我沒有過過窮日子,就不害怕窮,我還想和你父親一起掙錢,讓這個家日子寬鬆一些。我敢捂著心口說,在我的一生中,從沒有過因貧富問題而令我心花怒放或憂心忡忡,在我那一生難忘的坎坷不平和變化無常的遭遇中,在我無處安身,忍受饑渴時,我對豪華富裕和貧窮饑寒的看法卻始終沒有變。很少有人像我這樣嘆息過,也很少有人像我流過這樣的眼淚,但是,我從來沒有因為貧窮和害怕陷入貧窮而嘆息過和流過眼淚。

  我沒有嫌你父親家窮,你奶奶卻嫌我家富。你奶奶用人出身,是伺候富家小姐太太的,娶一個富家小姐到家,給一個富家小姐當婆婆,你奶奶覺得心裡彆扭。還有一點,你奶奶身軀高大健壯,一人可以扛一袋麵粉,你奶奶的腳纏過後又放開了,那時候我們把這種腳叫半解放腳。有這種腳的女人一般都是勞苦出身,沒有一雙能站穩的腳怎麼幹活?你奶奶理想的兒媳婦是那種大臉盤大屁股,身強力壯的女人,這是一般普通勞苦大眾的願望,你奶奶覺得自己已經享著兒子的福住在大城市了,不再是一個勞苦大眾了,所以她也不願意把這個願望說出口,只說我太瘦,養不好孩子。但你奶奶愛兒子,不忍心粗暴地扼殺兒子的愛情,你奶奶採用的辦法是挑我的不是,讓兒子自己打退堂鼓。這樣,你父親為我買的帽子就成了你奶奶攻擊的目標。你奶奶說:戴那麼貴的洋帽子,一看就不是過日子的人。你父親是孝子,不敢給你奶奶說帽子是自己買的,也不說是我買的,說是我的親戚給我送的。你奶奶說:你看看,人家的親戚都是有錢的,能給我們這窮親戚好臉色嗎?為了防止兒子給我買東西,你奶奶讓你父親把薪水全部交給她管理。有一次你父親看天冷了,想給我買一雙手套,沒有錢,為了掙著雙手套錢,下班去拉洋車,你父親就是這樣一個寧把自己夾在中間受苦,也要忍讓母親不合理做法的孝子。

  你父親為了讓你奶奶同意我們的婚事,讓我在他不在家的時候去討你奶奶的好,我為了不讓你父親為難,盡力按他的想法去做,我買的菜,你奶奶說:太貴了,都是菜嘛幫下飯的,便宜貴賤還不一樣?下次我就買了便宜的,你奶奶說:怎麼淨買菜幫子啊,看不起我們窮人,我們就配吃菜幫子?你奶奶對我的挑剔就是那個時候養成的。我知道,你奶奶心眼不壞,是自卑心理造成的,我總想將心換心,改變老人家對我的態度。老人就這麼一個寶貝兒子,兒子的婚事讓老人家高興才對啊,我自小沒有娘,也希望過了門能得到母愛。

  你奶奶無論怎麼挑,我都堅持忍受,這樣的僵持在你父親身負重傷後才結束。你父親帶著鋤奸隊去中條山除奸,胸部中彈。我上班時聽說醫院進來一個在中條山受重傷的鋤奸軍官正在搶救,我當時眼前就一片漆黑。

  你父親從昏迷中醒來,看到你奶奶的第一句話就是:「媽,您就同意了吧,惠是個好女人……」

  你奶奶淚流滿面,說:「兒啊,最要緊的是你要活著,活著才能娶惠啊!」

  長時間僵持不下的我們的婚事就這樣在莊家這邊塵埃落定了。

  接下來是我這一邊。你父親用槍指過我父親,這且不說,主要的問題是,我父親能不能同意女兒嫁給一個國民黨軍官。

  你父親養好傷後,提著禮品去尚家堡求親。禮品是你奶奶準備的,很值些錢,你奶奶說:我們人窮志不短,不要讓人家看不起咱們。

  共產黨人尚先生對上門求親的國民黨軍官表現出了長輩對晚輩幸福的真誠關懷,尚先生說:你們相處時間太短,相處一段時間再提婚姻的事沒壞處,終身大事,年輕人應該慎重。又說:國平才能民安,眼前時局這樣動盪,還是等過段時間再提吧。尚先生強調式地在後面又加了一句:小伙子不錯,很精神啊。

  你父親碰了一顆不軟不硬的釘子,這是預料之中的事,沒有徹底一口拒絕就不錯了。我父親其實是想給自己留點時間,好更多地了解你父親,最後,我父親不但同意了這門婚事,還為我們結婚大操大辦。

  五月過了,太陽增加了它的威力,樹木都把各自的傘蓋伸張了起來。不想再爭妍鬥豔的時候,有少數的樹木卻在這時開起了花來。石榴樹便是這少數樹木中的最可愛的一種。

  石榴有梅樹的枝幹,有楊柳的葉片,奇崛而不枯瘠,清新而不柔媚,這風度實兼備了梅柳之長,而捨去了梅柳之短。

  最可愛的是它的花,那對於炎陽的直射毫不避易的深紅色的花,單瓣的已夠陸離,雙瓣的更為華貴,那可不是夏季的心臟嗎!

  我們的婚禮在石榴花開的季節舉行,地點在臨潼華清池,我在婚禮上給大家朗誦了郭沫若的散文《石榴》。可以說,這個婚禮別開生面,事後想還很幽默,國共兩黨共坐一席,陝西軍統的頭面人物韓春、李秉儒到場。你姥爺在大廳里擺了一張大席,席面像冬天覆蓋著白雪的一條路,從大廳一端的側門到另一端側門,又像是國共兩黨談判的會議桌,一邊坐的是男方為主的國民黨,一邊坐的是以女方為主的共產黨。大廳的一角用木炭火煮著涇陽茯磚茶,能聽到壺裡「咕咕」的聲音,熱氣冒出來,茶香瀰漫。開席前,請賓客們品味涇陽茯磚茶是涇陽喜慶宴的一種風俗,賓客們入座後可以一邊小口飲著被譽為人間美飲的茶湯,一邊寒暄著等待開席,沒有可寒暄的對象,看著杯中那金黃剔透的液體,喚起對美好事物的種種想像也不錯。一位漂亮姑娘如一隻蝴蝶,翩翩著給人們續茶。從打開的窗戶望出去,可以看到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路兩邊歪斜的柵欄阻攔著茂盛的野花不要撲上路面,小路通向遠處的石榴林,石榴樹正開花,可以想像那一樹樹鮮紅的花朵是如何把樹林裝扮成了花的海洋。

  那個時候,國共還沒有開戰,席間大家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和為貴」。

  家裡那張我和你父親的婚紗照就是那時候在臨潼拍的,你父親一身黑西裝,我一身白紗裙。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