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斷美利堅
2024-10-04 12:30:21
作者: 師永剛
如果讓我重新活一次,我絕不選擇偷渡了。因為那經歷太可怕,我都死了好幾次了。
我姓陳,福建人,20歲,在家排行老二,就叫我陳二吧。我是1999年9月2日晚離家的。第二天天還沒亮,大霧中,我登上了「蛇頭」的船。
和我一起被蛇頭像裝螃蟹一樣碼在小船里的,還有十幾個人。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誰也不說話。但大家都知道,我們這夥人,都是準備偷渡到美國去的。
這事我只告訴了老爸。老爸50歲,是海邊一個小村裡的農民。當時他深深地嘆了口氣。我天生不聽話,在做生意之前,我不是泡在卡拉OK里,就是跟人打架。看別人做生意,我也想掙大錢。一個多月前,我在廈門做魚蝦生意時,把老爸老媽從嘴裡省下來的錢賠了個精光。我氣自己沒腦子……我突然想到美國去,聽人說那兒有賺大錢的機會。於是一個哥們幫我找了一個人,一個蛇頭。條件是我得給這傢伙3.7萬美元。
我沒有那麼多錢。他答應我可以先走,等我到美國掙了錢後再說。
其實,關於偷渡客的種種故事早已塞滿了我的耳朵。有的人死在途中,有的人還沒上岸就被警察抓住,遣送回來……儘管如此,我還是想試試,愛拼才會贏。
我和老爸定好,不讓老媽知道。因為她知道了會拼命不讓我走的。
9月2日晚上,我像往常一樣到自家的麵館去,這個麵館是我幫老媽打理的,一般是我守攤等吃客。老媽照樣嘮叨我該做這做那,老媽一走,我就飛快地關了麵館門,搭車去福州,那兒離我家有25公里。我已經和蛇頭約好,他在福州火車站等我。
這個蛇頭又矮又胖,戴著金表,手指上的金戒指又大又粗。他是南方一個走私集團的頭兒,他的狠毒在福建是出了名的。船會翻嗎,被抓,送回來……在希望與恐懼中,我悄悄地登上了船,直到船悄悄地啟航。
我不知道船開到了什麼地方。在黑暗中,小船停了下來,我們在海邊等著。後來來了一艘生鏽的韓國舊貨艙,一個裝有60多個偷渡客,一個裝著水和食物。我被關在後面的貨艙里,艙門咣當一聲關上了,我像是被投進了監獄……
船艙沒有窗,沒有風扇,空氣污濁。氣溫越來越低,我又冷又餓。越冷就越想上廁所,而「廁所」只是2隻桶,分別給男的和女的方便。在這窄窄的貨艙里,要想保持衛生是不可能的。和其他人一樣,我的眼睛開始鬧病了,又紅又癢。很多天裡,我什麼都看不見,去廁所撒尿都要摸索著。蛇頭定期送來水和飯,有時給點花生、蔬菜,但沒有肉和魚。天黑了,我們這些偷渡客只能頭挨頭,臉碰臉地睡在一起。
押船的有6個蛇頭和3個柬埔寨人。那3個柬埔寨人不會講漢語,蛇頭用英語跟他們講話。我們這些「貨」一天24小時都被關在貨艙中,每周允許我們到甲板上去放一次風。有一次,我想出去透透氣,挨了一頓臭打又被扔回貨艙。而蛇頭們卻坐在甲板上,自在地喝著啤酒。吃飽喝足後,他們來到貨艙,挑一兩個年輕女人到甲板上去。他們什麼也不說,但是,他們一來,我們都知道要發生什麼事。
一個偷渡客病了,直叫頭暈噁心,但蛇頭不管不問,第4天,他死了。和他一起偷渡的他的老婆和3歲的女兒,撲在他的身上一直哭。蛇頭卻叫人把屍體扔進大海了事。
後來才聽說,這樣的舊輪船橫跨1.4萬公里的太平洋要花5個星期。而現代化的貨櫃輪船要快得多。但用貨櫃做這種「生意」危險性大。如果我們從香港被裝在貨櫃里發往美國,蛇頭只需付從香港到西雅圖的貨櫃錢。12米長的貨櫃每個能裝24人,只需交900美元。但貨櫃沒有窗口,在海上沒有機會出來放風,偷渡客可能因飢餓或窒息而死。更重要的是「風險」更大,因為大船必須停靠合法的港口,通過正式的海關。
舊貨船不適宜遠航,但卻有隨時停船的便利條件。據說,蛇頭要付給船主25萬美元。
10月初的一天,船遇到了暴風雨。海浪打到甲板上,水湧進了船艙。馬桶翻了,我們像掉進了糞坑裡……
那時我只感到極度恐懼,周圍是陣陣尖叫。事後,我才知道甲板上的蛇頭也很緊張,因為如果我們都死了,他們就賺不到錢了。10月8日,船終於靠了岸——但不是美國,而是離美國很遠的瓜地馬拉。
惡劣的天氣妨礙了著陸,蛇頭命令我們分批上「岸」。這個「岸」離陸地還很遠。我還算幸運,是第一撥上岸的。深一腳淺一腳地,幾個小時過去了,才見到一條柏油路。那兒有車在等著我們。第二天,接我們的人又到船上接人去了。可能是當地農民發現了我們,報告了警察,因此第二批上岸的人中有38人被警察抓走了。還有一隻小船被海浪打翻,12個人被淹死。
我和100多個偷渡客被帶到一個台灣人家中,他的妻子是瓜地馬拉人,家在瓜地馬拉城郊區。這是一個大老闆,住的別墅很大,有100多個僕人。我們在他家藏了一個月。
11月初,一輛白色卡車開進台灣老闆家。老闆命令我和其他24人爬上汽車,鑽進卡車車廂的假車箱底里。然後車箱裡裝上葡萄,向北開去。我們被拉往墨西哥。在這個卡車裡,我整整憋了40小時。沒有水,幾乎沒有空氣,我一直躺著。如果再在車上待一兩個小時,我可能就被憋死了。
車開進了墨西哥森林,我和同伴被放了出來。台灣老闆把我們交給3個帶槍的墨西哥人,他們將負責把我們送出墨西哥邊境。那幾個不會說一點漢語。很顯然,我們不是第一批「貨」。
由於偷渡客已引起移民局的注意,我們一直在森林中東躲西藏。直到1999年12月末,我還不知道自己身處何處。墨西哥人有時給我們點飯,但這種機會很少。我能說幾句西班牙語了,比如說香菸吧,它是唯一能緩解我緊張情緒的好東西。
2000年元旦那天,我被車帶到墨西哥北部邊境一個城市。我們還在等,我猜想,這些墨西哥人在等他們在美國邊境的同夥。1月10日,我們到了沙漠。聽說沙漠的那邊就是美國了。
過邊境用了整整6天。每天只喝一點水,吃一點東西。夜裡,沙漠地區滴水成冰,我們只能抱成一團取暖,因為墨西哥人不允許我們點火。終於到邊境了。那兒的鐵絲網已被人剪斷。我歪歪斜斜地走過去,一點力氣都沒了……
135天,1.7萬公里水路和陸路,終於到了美國,但沒有時間高興,因為美國邊境巡邏兵一直在搜尋著。還算幸運,我們沒被發現,一輛帶有黑色窗簾的汽車在等著我們,司機是中國人。第二天一大早,車停了下來。從外面的街景看,我們到了一個大城市,司機告訴我,那是休斯敦。
休斯敦?沒聽說過。事實上,除了「美國」這個詞外,對美國的地理呀什麼的,我一點兒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一個表姐,住在紐約的一個叫法拉盛(FLUSHING)的地方。
偷渡客各奔東西,蛇頭讓我留了下來。我成了「肉票」,要是我家裡湊不出錢,蛇頭會把我賣給黑市,或者就乾脆宰了我。晚上,我被拉到洛杉磯,關進了一間小屋。蛇頭讓我給家裡打電話,要我老爸老媽交錢給在福建的蛇頭。由於十幾個偷渡客死亡和38人中途被抓,蛇頭要我加付到5萬美元,而且不許討價還價!
我老媽聽到我的聲音就哭了起來,4個多月了,家裡人這才知道我的死活。
老爸立即四處借錢。為了保住我的小命,儘管借錢的人要我家每月付2%的利息,老爸還是答應了。怕錢丟了,老爸把錢放在鋪蓋底下,晚上讓我哥看守著。兩個星期後,終於將5萬美金籌足。2月1日晚上,蛇頭到我家去把錢拿走了;第二天洛杉磯的蛇頭也放了我,送我上了到紐約的飛機。在法拉盛,我找到了表姐,可一個星期後,她就把我趕出了門。
我只敢坐地鐵,因為不用問路。我連普通話都說不好,英語更不靈了。還好在曼哈頓的中國城裡,我看到一個GG:付40美元介紹費和12美元車費,可以幫你找到工作。我掏出在家裡攢的最後一點兒錢,懇求別人給我一份工作,然後我就被車拉到這兒——新澤西的一家中餐館。在這家餐館中,我每天要洗菜、切菜、洗碗筷,還干其他雜活。
我是「黑人」,老闆要我每天干13個小時,每周工作6天;同樣,因為我是「黑人」,我不能買煙和酒,因為買菸酒需要身份證。而我卻最愛抽菸和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