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妙的變化,見證桌球外交
2024-10-04 12:15:28
作者: 師永剛
約翰·薩爾和富蘭克·菲施貝克分別是《生活》雜誌駐香港的總編和攝影師,他們在1971年4月隨美國桌球代表團對中國進行了為期6天的歷史性訪問,《生活》雜誌全文刊登了薩爾的採訪報導。
「我的第一感覺就像是踏上了另一個星球,」薩爾回到香港後這樣對別人說,「至少在足足兩天的時間裡,人們不相信他們看到的一切。後來,才逐漸了解這個有組織的國家和社會——人們確實很窮,但看不出痛苦和飢餓。這個國家給我留下的印象是團結和強大,它的生存不是依靠政策或強制性的紀律,而是依靠真正的信念。沒有人乞討,也沒有人受苦。」
「人們一律穿著藍色的衣服,」薩爾說,「打扮得都很樸素。許多人的衣服上補著很多補丁,但沒有一個人衣衫襤褸。顯然,中國人是健康的。我沒有看到太多的胖人。中國現在是一個健康的民族,大多數孩子正在茁壯成長。」
中國人的自信給薩爾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這是一個對任何人都不會感到內疚的亞洲民族。如果你看著他們,他們就會毫不示弱地直視著你。他們看起來對自己的命運非常自信,並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奮鬥目標。」他還發現,共產黨中國的誠實美德依然存在。「我們到過一個地方,那裡曾有人為了找給菲施貝克一分錢的零錢專門從三樓又跑下來一趟。」中國人的生活里充滿了瑣碎的手續。「計程車到達目的地後,司機給乘客開的票據就多達4種,另外,還要填寫一張表格,」薩爾說,「所以,花半小時與飯店結帳是很常見的事。」
薩爾發現北京「風很大,天安門廣場上滿是灰塵」。他非常喜歡廣場上俄羅斯—哥德式的建築,因為它看上去「像是給10英尺高的人設計的」。北京的街道非常寬闊,但大部分時間都是「特別安靜」,偶爾有一兩輛無軌電車駛過。薩爾說:「大街上每天有成千上萬的自行車在穿梭,這是中國最普遍的交通工具。每天早晨人們都會聽到馬嘶和自行車的鈴聲。」他發現北京是一座特別乾淨的城市。「人們從不亂扔垃圾,就像每天都能用光所有東西。不僅沒有人亂扔垃圾,就連垃圾桶都很少看見,也許垃圾都被送到了能派上用場的地方。」
美國客人得知目前北京要進行一場效仿毛澤東長征的比賽,參賽的孩子們一大早就要步行到郊外去。薩爾說:「孩子們前進的時候不時傳來哨子聲,像軍隊一樣。」在幾百人的隊伍里沒有幾個人拿著槍,孩子們也都沒有穿著統一的制服。「這可能是一種錯覺,因為我所說的現象都只限於城市。」薩爾謹慎地說。但他又補充說:「人們能夠感覺到,中國就像一隻健全的、運轉正常的鐘表。」
攝影師富蘭克·菲施貝克回憶說:「無論到哪裡,人們都非常熱情、健康、臉色紅潤並且牙齒潔白。透過鏡頭,他們看上去非常高興,和你握手的時候非常用力,你不得不鼓掌表示問候,或者躲開他們伸出的手。他們看到外國人時都顯得非常高興。中國翻譯說:『我們希望有更多的人來中國。』他們似乎不知道目前國內外發生的事情或是否有更多的人願意來中國。我們讓他們放心,說會有更多的人來中國。」
菲施貝克和訪問團里的多數人意見一致:周恩來「老練、英俊、聰明」。有一次,周恩來通過翻譯告訴美國人:「現在請對我們國家提出批評。」他看到沒有人說話,就說:「好,我說。那些攝影師不讓我過去,必須得讓人把他們推走。」所有的人都笑了。
菲施貝克認為,中國人在努力使美國人相信:中國歡迎世界各地的人民。
在北京人民大會堂里,73歲的周恩來身著樸素的中山裝正在接待來訪的客人,這些客人按姓名字母順序站成一排。周恩來首先與加拿大桌球隊隊員握手,然後是英國和奈及利亞。最後,他停下來與美國隊交談,其中包括15名隊員和3名隨行記者,這是在近25年的時間裡首次由市民和記者組成的美國訪華代表團。「我們翻開了中美關係新的一頁。」他對美國客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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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情形在兩周前似乎還是難以令人相信的。多年來,中國一直存有懼外和反美情緒,而今,中國排斥美國的時代結束了,在美國人的面前也終於出現了和藹可親的中國總理。一直被中國人稱作外國魔鬼的美國人,此時終於受到了中國學生的熱烈歡迎。
20多年來,美國和中國共產黨互相敵視,在這種情況下,亞洲國家形成了一個對抗美國的集團,並引發了兩場戰爭。而當美國桌球隊來訪時,中國的態度表明一個新的時代即將開始。他們精心安排美國以私人名義來訪,並以此作為官方來往的途徑,同時,他們對尼克森政府兩年來發出的外交信號做出了反應。
有史以來,體育運動從沒像今天這樣在國際外交領域發揮著如此重要的作用。桌球的名字是擬聲化的,它需要精湛的技巧,並意味著主動出擊和反應。因此,它也象徵了華盛頓與北京的關係。「我在法學院時曾是很棒的桌球隊員,」尼克森總統對他的助手說,「我是說,我非常擅長這項運動。」
周恩來對美國的講話發表之後,尼克森就美中貿易也發表了講話,其主要意思是允許美中貿易建立在與美蘇貿易關係大致相同的基礎上。這項決定是兩星期前做出的,但宣布的時機取決於事態的發展。尼克森總統說,美國將歡迎中國客人,清除美國商人與中國進行貿易的貨幣限制,允許美國公司向駛往中國的輪船和飛機提供燃料,授權美國輪船和飛機運載中國貨物,允許那些所有權屬於美國但插外國旗的船隻訪問中國港口。他還透露,政府草擬了美國公司可以直接向中國出口的非戰略性商品清單。但一些向蘇聯出口的商品對中國仍然實行禁運,因為這些商品的技術含量比中國的高。即使這樣,美國下一個10年與中國的貿易額仍會增長到數億美元。
正如尼克森所說的,目前討論有些問題還為時尚早,如美國對北京的承認、共產黨軍隊把蔣介石趕到台灣而對中美關係產生影響等問題,因為中國共產黨不會突然改變其性質和奮鬥目標。即使這樣,仍會出現各種困難。作為一個不再孤立的國家,中國在世界上將扮演什麼樣的角色?蘇聯人是否會失去理智?美國是否會支持北京反對莫斯科(這是一種危險的但幾乎是不可避免的想法)?世界格局是否會成為華盛頓、莫斯科和北京三足鼎立之勢?或者成為包括東京在內的四國對峙的局面?中國的態度是否會影響到越戰?大部分問題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不會得出答案,但沉悶的僵局最終還是被打破了,世界呈現出了新的面貌。這種打破僵局的方式也許會帶來新的風險,但與過去的癱瘓狀態相比,前者似乎更可取。
簡而言之,桌球的偉大使命會把大國之間過去的爭奪變成一項全新的競賽,它錯綜複雜,令人著迷,並很可能影響到今後幾十年的國際關係。
世界上的許多國家對中國與西方關係的緩和做出了不同的反應。英國認為「東風是友好的」,而莫斯科的《真理報》對美國桌球隊訪問北京沒有做出什麼報導。雖然蘇聯沒有發表意見,但從過去的社論中可以判斷,它強烈抗議中美以蘇聯作為代價進行「勾結」。在台北,《中國時報》用比喻的手法警告美國說:「中國共產黨笑裡藏刀。」
兩周前在日本名古屋舉行的世界桌球錦標賽上,第一次出現了美國隊訪問中國的微妙跡象,當時中國人突然令人吃驚地問道:「美國人願意接受我們的邀請,自費進行為期一周的中國之行嗎?」美國隊的回答是:「非常願意。」
美國人經香港來到中國大陸,乘著一輛綠色的列車駛向廣州。他們走進了一個陌生的世界,每個角落裡都能聽見激昂的音樂和宣傳性的消息,到處都有毛澤東的宣傳畫,甚至在飯店的休息室里也不例外。隨處可以看見友好的中國人,他們微笑著,並揮手表示歡迎。其他國家的代表隊也同時來到了北京,並受到了同樣的待遇。顯然,中國人是帶著政治色彩來觀察美國人的。
在廣州的白雲機場,客人們登上了機場內唯一一架飛機,由蘇聯製造的「伊爾-18」,直飛北京,機上乘務員都穿著用卡其布做的衣服。當美國人抵達北京時,那裡還是寒冷的冬天,並且,建築物都是褐色和灰色。美國人被帶到新僑飯店,吃了一頓豪華的開胃品。由於沒有經驗,他們認為這就是他們的正餐,卻看見服務員又上了9道菜。「我們吃下了令你們難以相信的飯菜。」康尼·斯威里斯說,「有魚翅湯,飯後甜食是一道湯,裡面有一整隻雞。實際上,我過去已經習慣這種飲食方式。」
中國人把美國桌球隊稱作「美國人民」,聽起來非常普通,但與「美國政府」有嚴格的區別。當美國球隊出來活動時,一位隨行記者發現,中國人對來訪的美國人「有極大的興趣而沒有敵意,如果這種表情不是一種好奇,就是一種友好的歡迎方式。中國政府一定已經接受了這一事實。」實際上,新華社謹慎地向讀者報導:「中國和美國的人民及隊員友好相處。」
美國人提議要參觀中國的長城。他們乘著汽車,穿過路上的卡車、自行車、馬車和行人,兩個半小時之後到達了目的地。站在有2400年歷史的城牆上,斯廷霍文感慨道:「我見過蘇格蘭和英格蘭之間的哈德里安牆,但和長城比起來,它簡直就是一粒石子。」回首都後,客人們又來到清華大學,考溫和一些年輕隊員與學生們打了幾場桌球。來自克萊斯勒公司的斯廷霍文還應邀駕駛了由學生們自己製造的卡車。他說:「我很佩服他們,因為鉻的質量和電弧焊接的珠子都很好,簡直是工藝高超」。「我駕駛得不太好,並且很害怕,可能是因為有記者在,又怕撞到人,所以好幾次車都熄火了。」
球隊裡最熱情的一位是19歲的約翰·坦尼希爾,他宣稱:「毛澤東是全世界最偉大的道德和思想領袖。」這使他的隊友們很尷尬,因為不理解他的話。寒冷的天氣讓坦尼希爾生病了,感到頭疼,胃也不舒服。
美國客人們發現,即使在賽場上中國人也非常謙遜有禮。比賽在北京現代化的體育館裡進行,觀眾有1萬8000多人。當穿著藍色球衣的美國人向中國隊員進攻時,觀眾們熱烈鼓掌。一面旗幟上寫著:熱烈歡迎美國桌球代表隊。美國隊正在考慮該如何表示感謝時,穿紫色喇叭褲的格倫·考溫隨著廣播裡的音樂跳起了迪斯科,而這些音樂他並不熟悉,如「大海航行靠舵手」和「毛澤東思想指引我們向前進」。
據美國人了解,桌球賽在中國有自己的規則。首先兩隊要挽著手臂走進場地,然後再開始比賽。但球桌在哪兒?突然,大約有50名穿著紅色衣褲的中國大人和孩子隨著音樂跳著舞進入賽場,他們手裡舉著球桌和綠色的球網。兩隊開始比賽,頭戴紅色髮飾的考溫顯然非常受觀眾歡迎。「比賽給我們的印象是,中國人努力不讓我們因為比分懸殊而感到尷尬。」蒂姆·博根說。比賽結果確實沒有讓我們尷尬,中國男隊和女隊分別以5比3和5比4戰勝了美國隊。之後,比賽雙方交換禮物,美國隊送給中國的是鋼筆和裁紙刀;中國隊送給美國隊的是「雙喜」牌球拍和桌球。然後,兩隊手挽手走出了賽場。
這場桌球比賽的主要目的不是比賽本身,而是為第二天周恩來總理在人民大會堂接見美國桌球隊進行的一場熱身運動。他們先去了頤和園,這是19世紀中國的一處休閒花園,接著又參觀了人民大會堂,一位隊員說這裡像是紐約的都市藝術博物館。
最後,訪問團被帶進了接待大廳,圍坐成一個圓形,等待著周恩來總理的到來。周恩來進行了正式的致辭,其主要內容是說中美關係翻開了新的一頁,在接下來的1小時45分鐘的時間裡,周恩來這位主人顯得既愉快又活躍。他說了一句中國的古語:「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又說:「過去,許多美國朋友到過中國。你們這次開了一個好頭,以後會有更多的美國朋友來中國。」這是不是意味著中國現在可以允許美國記者來採訪?周恩來做了肯定的回答:「但他們不能一次都來,可以分批來。」
考溫問到總理對美國的嬉皮士運動有何看法時,周恩來回答:「也許年輕人對現狀不滿,他們要尋求真理,因此,一定會產生各種不同的形式,但這只是一種過渡時期。」
在首都的最後一個晚上,訪問團應邀觀看一場京劇《智取威虎山》。第二天,讓他們感到幸運的是,天氣非常好,因為中國的民用飛機只能在天氣狀況好的條件下飛行。訪問團乘飛機飛往上海。隊員們在那裡又進行了一場比賽,並吃到了熏鴨和米酒,又可以專心遊玩了。之後,他們參觀了一個公社和一個工業展,並又一次上街購物。斯廷霍文不經意地向服務人員提起,他要給妻子買中式服裝,但是沒有時間。「他們早晨7:30來到房間,帶著幾卷絲綢,兩個翻譯,兩個裁縫和一個小女孩(和我妻子身材相似的模特)。」他們當場製作衣服,要價60美元。隊員們離開上海前,又吃了一頓豐盛的晚宴。印尼外交部長亞當·馬利克稱好客的中國人使用的是「麵條外交」。
美國客人從上海起飛,兩個半小時後到達了廣州,但飛機有些晚點,因此中國主人們推遲了革命芭蕾舞劇 《紅色娘子軍》的演出,這是為了慶祝本月在該地區召開的出口商品展銷會而安排的。晚上11:30客人們吃了一頓10道菜的晚宴。本周末,在中國嘗到了當地特產的滋味之後,酒足飯飽的美國客人非常高興,他們帶著禮物,穿過短小的鋼架橋回到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