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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1:52:27
作者: 徐大輝
×月×日
阿琴的女兒是一個老鄉帶來的,女兒叫甜甜,她進屋一下撲入母親的懷裡,哭著喊:媽,我好想你呀!媽,你怎麼不回家啊?
甜甜!阿琴緊緊把女兒攬在懷裡,臉貼在女兒的頭髮上,泣不成聲。這一幕,我們都看見了,都落了淚,最先哭出聲的是玉萍,她抱著小貓哭,阿佳顯得剛強些,狠抹一下眼淚,挨著嫂子坐下,手搭在她的肩頭,說:嫂子,你哭得我好心痛,小強在家有媽照看,凍不著餓不著,你不要想他嘛。
玉萍還在哭,啜泣中,呼著一個男孩的名字——小強,我頓然明白,玉萍為什麼那樣疼愛那隻小貓,原來把對遙遠地方的兒子小強的愛,轉移到小貓身上。
母女相見,悲喜交加,阿琴心情很複雜。在逐漸懂事的女兒面前,她很自卑,怕甜甜知道自己在幹些什麼,一旦完全明白母親在酒店當小姐,孩子的心靈要受到很深的傷害,使她難在同學面前抬起頭來。
甜甜睡在阿琴的懷裡,她太累啦,坐了近一夜的火車,又是硬板兒,那位出差的老鄉是甜甜爸爸所在造紙廠的同事,如今也下了崗,過去他在廠供銷科做採購員,廠子倒閉後,憑自己多年跑外,聯繫的單位多,認識的人也多,現在自己做買賣。他見到阿琴只簡單說:森林(阿琴的丈夫)說你給他打了兩次電話,知道你在這裡,甜甜想你,順便帶她來看看你,森林說啦,你這裡不好混就早點回家。
阿琴問:甜甜怎麼辦?
那位老鄉搖搖頭:森林沒有交待。
一道難題擺在阿琴面前,帶著個小孩陪客人嗎?酒店這種環境怎利於孩子身心健康和成長。阿琴對我說:你不了解我家那口子(森林),說不準他病了,照料不了孩子,才托人將孩子送來。
從阿琴的介紹中,我基本了解了她的丈夫森林,一個憨厚老實的造紙廠工人,一輩子任勞任怨,多年被評為先進生產者。現在下崗啦,心裡壓力比別人大,到街上擺小攤,他怕原來的領導、同事、熟人看見,又沒有什麼技術可發揮,憋在家裡,一年多的時間頭髮幾乎全白了。他感到慚愧和不安,說挺大的老爺們靠老婆養活,真砢磣(丟人)。那時阿琴的廠子還可以開80%的工資,200多塊錢在消費不高的小縣城,一家三口日子終能勉強撐下去。後來阿琴廠子停產了,她也下了崗,家庭生活出現了困難。阿琴理解丈夫,不能逼他去掙錢,那實在難為他。阿琴是個懂事又能幹的女人,她心一橫,外出掙錢,起初的想法是給人家當保姆,洗洗涮涮,接孩子做飯,伺候癱瘓病人也行。她說苦是人吃的,罪是人遭的,算不了什麼。事實並不那麼順利,合適的人家當保姆沒成,她心一橫當小姐。
我試探著問她,你丈夫知道你當小姐嗎?
阿琴說:他肯定知道。我第一次寄錢給家,我怕收不到,打電話給他,他在電話那頭哭啦,他說是他自己不中用,害了我。九花你還沒成家,夫妻間的事你不懂得,森林一直和我感情很好,說來不怕你笑話,他離不開我,總像一隻小貓似的圍在我的身邊,像有說不盡的話,嘮不完的嗑。可現在,一分開就是很長時間,我快一年沒回家啦。
說到這兒,又一行淚落了下來。儘管我不能完全理解身為人妻的阿琴的全部心理,至少我懂一點,感情很好的夫妻不能分離得太久太久。森林這樣老實巴交的人,總不會因妻子不在身邊去找走夜女(暗娼)吧!
阿琴說:怎麼說我沒停地接觸男人,可森林他呢?唉,真苦了他。本來他該親自來送甜甜,然後再把她帶回去。
甜甜依偎在母親的懷裡睡了一個下午,我和阿佳上趟街,買了一大包小食品,什麼果凍啦香腸什麼的,總之是些小孩愛吃的東西。刮甜很懂事,說了很多句謝謝阿姨的話,她又不時地把吃的東西塞給我們,她太高興啦,活潑得像只小鳥。吃了一些東西後,她挽上袖子說要幫助媽媽洗衣服,說媽媽太累啦,甜甜要幫助媽媽……
甜甜終歸太小太小,還不諳世故,將來長大她知道了母親都做了些什麼,該怎樣想?我讀過一篇外國小說,一個上大學的兒子靠母親來供,他只知道母親很辛苦,他因此很尊重她很感激她。一次,他被同學拉去看脫衣舞表演,他看見舞台上表演的正是自己的母親,他頓覺羞愧難當……我不希望阿琴有個像小說那樣悲慘的結局。
×月×日
接到小慧電話已是午夜時分,我剛送走客人,很疲倦的。小慧要我立即到市婦嬰醫院見她。起初,我猶豫,她掛斷電話時最後一句話使我下定決心去醫院,她說:天下雨啦。
雨是我陪客人唱歌時悄然飄落這座城市的,匆急而訇然。或許是一種巧合,我今天唱了冬季的雨、呼風呼雨……或許這些帶「雨」字的歌,感動了上蒼!
計程車停在我面前,我說去市婦嬰醫院,司機借著路燈疾迅睃下我的腹部,用意很明顯。為反擊他判斷的錯誤,我故意擠在副駕座位上,腰板挺得筆直,收腹收到了腹部空蕩。司機極聰明,赧然苦笑,起步時說:英雄大街修路呢,要繞行一下。
喧鬧的城市突然啞了,雨模糊了路燈,燈光朦朧閃爍,隔離帶的松柏在雨簾中嗚嗚咽咽,肅穆得像迎靈車似的。我產生一種無名的悲哀。
市婦嬰醫院是一家專業性很強的醫院,以治療婦女、嬰兒病患出名的,內設北方不孕症治療中心,是和北京一家大醫院聯辦的,市區內90%以上的嬰兒在這裡出生。醫院臨街,霓虹燈醒目閃爍,變幻著繽紛色彩。
小慧電話說得很清楚,是後樓住院處的三樓,婦產科病房就是生孩子、治療婦科病的地方,現在也分了高中低檔,像賓館的房間,供不同層次的消費者選用。如今有錢人可謂隨心所欲,火車設有茶座,連候車也分普通和優質兩種,優質優價。小慧的病房屬高檔的,單獨一室,室內彩電、冰櫃、沙發,起居用品一應俱全,與其說是治病,不如說住星級酒店。
在我進屋後,半倚半靠在病床上的小慧攆陪護的一個女孩,從衣著我看出是洗浴中心的小姐。
小姐說:彭老闆叫我陪你一夜。
叫你走你就走!小慧凶得很,她說:明早把飯送過來。
小姐起身要走,問小慧:明早你吃什麼?
小慧略微尋思尋思,說:水晶餃子吧,弄些竹節蝦,要酒醉活吃。再帶一瓶人頭馬,酒在我的床頭柜子里。
我大惑:病在床上,還要喝酒。
小姐走後,小慧笑笑,說:哪個饞貓愛吃竹節蝦?她讓我脫鞋上床來,像過去一樣蓋一床被子說話嘮嗑,我沒那樣做,醫生也不准陪護人員那樣,拉把椅子坐她床前。她說:今晚不知怎的啦,我就想你。說著孩子似的嚶嚶地哭起來。
我伸手輕捏下她的肩胛,嗔怪道:小慧呀,你越來越孩子氣,眼窩子這麼淺。
就你總說我!小慧撅起嘴,生氣裝得破綻百出,最後噗哧一聲笑啦。但我覺得她笑得不真實,眸子裡藏著憂傷,蒼白的臉色沒被脂粉類、霜蜜類、護膚類、增白類、營養類掩蓋住,眼角何時爬上淺淺的皺紋,是拙劣的美容師沒給展平還是技術不佳沒把臉皮抻平展?
醫生怎麼說?我知道小慧的底細,從小睡涼炕落下婦女病,一著涼就犯,犯了擰不淨濕布似的,我問:還那麼濕嗎?
這回不是那病。小慧手向小腹部比劃一下,說:醫生說,宮外孕。
宮外孕!我聽罷便跳起來,吃驚不小。
小慧卻顯得出奇地平靜,與彭三同居那麼久,懷孕乃屬正常的事。未婚先孕、婚前性行為,在我們這一代人心裡,如天要颳風下雨一樣平常。
假若是在金兔村,時間倒退回去十幾年,小慧麻煩可大啦。至今,金兔村老輩人教育子女保持貞節,都要這麼說:一輩子可別學劉桂香。劉桂香是大隊的赤腳醫生,家住金兔村。她當赤腳醫生時19歲,其實她不是醫生,只是個測測血壓、量量體溫、打打靜脈針什麼的護士。大隊還有一位醫生,是剛從部隊衛生隊復員回鄉的衛生兵,年齡25歲。他有家室,護士劉桂香沒有。赤腳醫生要經常巡診,夜間有時也要出去,劉桂香膽小不敢走黑道兒,醫生主動陪著,朝夕相處,男女間便有了人們常說的那種事,作為醫護人員,懂得無論如何不能懷孕。那時候,安全套還沒廣泛使用,醫生負責保管村計劃生育器材,他近水樓台先用上,卻出了問題,安全套掉進……取又取不出來,赤腳醫生技術極有限,加之劉桂香的緊張,取出更困難。怎麼辦?只好到公社醫院去,請比他們高明的醫生取出來。此事不脛而走,傳揚則有些幽默:赤腳醫生帽子掉井啦。
沸沸揚揚,醫生和護士的隱情盡人皆知,劉桂香已沒臉上班。她爸火冒三丈,女兒給他丟了大臉,掄起扁擔就打,打折一根扁擔。遍體鱗傷的她在一個月黑夜,一頭扎進村中那眼百年老井中……懂得醫療知識的劉桂香,藥箱裡至少有幾種可以自殺的藥物。她沒用藥,反而選擇跳井這一死法,至今是個謎。劉桂香背著「不正經女人」的惡名走的,成為金兔村的反面教材。如果,把劉桂香和常大香一些女孩比,那又算得了什麼呢?
我對醫學知識了解特少,什麼葡萄胎、宮外孕只在電視上看新藥特藥GG時,聽到這些名詞。我問小慧:宮外孕,怎麼治療?
小慧說:手術。
治療宮外孕要手術,做多大的手術?手術複雜不複雜?有沒有危險?這些我都一無所知。
哎喲!小慧肚子疼起來,疼痛持續而劇烈,她捂著肚子,在床上翻滾,額頭一層汗珠。她叫我快按床頭緊急呼叫按鈕。
醫生進來,讓她先躺平,接著給她量血壓、摸脈搏,醫生說:還好。
小慧近乎央求道:救救我,大夫,疼死我啦。
剛給完杜冷丁不久,不能再給啦。醫生有他的用藥原則,他說,忍一忍吧,一個小時候後再不緩解,給她注射一次。後一句話說給值班護士的。
小慧一聲疊一聲痛叫,有些誇張,或者說有點兒嬌氣。但也確實很疼,她痛得厲害時緊握我的手,爹呀媽呀地叫,汗水濕透了她藍白條紋相間的病員服。疼痛稍微一緩解,她罵醫生是冷血動物,見死不救;間或罵彭三,幹嗎朝里留東西,還罵自己長著惹是生非的玩意……
我責備她:整個醫院都讓你給污染了,控制點嘛。這句話挺當事,她咬緊下唇,鮮紅的東西塗紅了嘴角。
小慧說:九花,我真的有點受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