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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1:51:36
作者: 徐大輝
「前邊是田家了。」卓廣輝說。
山坡上可見原木桿兒夾起的院落,木桿上爬滿青藤,和打碗花開及一串串辣椒,秋天的氣息籠罩著田家住的地窨子。
裴菲菲遠遠地聞到蘑菇的芳香,一個中年女子在院子裡,坐著矬凳,手忙活著穿著蘑菇串,她顯然是九花繼母了。
「老鄉。」卓廣輝上前搭話。
九花媽轉頭向地窨子裡喊:「來人啦!」
田大巴掌好像一隻鼴鼠爬出洞從地窨子裡出來,眯著眼睛怕光,用碩大的巴掌遮擋夕陽光線。
「您好。」裴菲菲主動自我介紹,「我們是市公安局的,我姓裴,他姓卓。」
田大巴掌將大號的巴掌放下,看上去他對警察沒什麼好感,表情像秋天的早晨涼絲絲。他開口:「裴警察你們找我幹什麼?」
九花媽手中的馬蹄針(縫紉針)煜煜閃光,一雙視力不完美的眼睛溜著刑警。
「我們為九花的案子來和你們談談。」裴菲菲說。
「人都煉了(火化),還談啥?」田大巴掌頓然浮上一層陰霾,臉上的秋天朝深處走去。
「案子還沒破。」裴菲菲說。
「那是你們警察的事。」田大巴掌漠然地說。
「兇手目前還沒抓到,因此……」
「那也是你們警察的事。」田大巴掌說,仿佛九花的死與他們沒一點關係。
「難道你們不想嚴懲兇手,告慰死者在天之靈?」卓廣輝說。
「人死如燈滅,告訴啥她能聽到啊?」田大巴掌哀傷地說。
九花媽窩下頭去穿蘑菇串,一排傘狀的蕈子在女人面前有序地生長。
「誰也無權隨意剝奪他人的生命,」卓廣輝進一步做工作,說,「從古到今,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不是嗎?」
「天涼了,到屋子裡坐吧。」田大巴掌直到現在,才禮讓來訪者,淡淡的一句話,是一個良好開端,表明是一種接受。
「謝謝,我們從小到大從來沒見過地窨子。」裴菲菲說。
「有什麼好看,又潮又黑。」田大巴掌走在前邊,到門口,他回身對院中的女人喊:「找(摘)點菇娘兒來!」
地窨子在東北已有兩千多年歷史,發明者是漁獵民族,「夏則巢居、冬則穴處」,這種穿地為穴的屋子,就是地窨子。
田家的地窨子在背風向陽的山坡,向地下掘幾尺,房柱上有檁子椽子葦芭草把,兩鋪火炕,一鋪閒置很久,疊放一雙花被。
田大巴掌點燃自製的燈,材料很簡單,一隻鋼筆水瓶子,蓋是薄鐵片捲成的圓筒,裡邊透著線芯。地窨子霍然明亮起來,刑警聞到柴油的氣味。
「坐我閨女的炕上吧,乾淨些。」田大巴掌說。
刑警坐在那鋪閒置的炕上,炕席是葦子的,大小是照著炕量身製作的。
「九花愛乾淨,她媽天天打掃。」田大巴掌說,他開始琢磨用什麼招待客人,指使老婆去摘菇娘兒算其中一個內容。他解釋說:「我不喝茶,家裡沒預備茶,喝白開(水)!」
「不渴,別忙活啦。」卓廣輝說。
「那,咱就以實為實。」田大巴掌說。
卓廣輝幾次瞅那雙大巴掌,覺得它也沒那麼令人生畏和討厭。
裴菲菲的目光從疊著的花被子移到炕間,見到幾片艾蒿葉,乾枯的艾葉顏色愈加灰白。
田大巴掌巴掌大心不大,且很細緻,他注意到女刑警望艾蒿葉出神,就解釋說:「放它驅蟲子,九花怕蟲子,再說放它氣味也好。」
吱呀,木板門缺油潤滑滯澀,九花媽走進來,用前衣襟兜著東西,直接傾倒在炕上,說了對刑警的第一句話:「吃菇娘兒,槓口(煞口)甜!」
紅菇娘兒,黃菇娘兒堆在炕上。
似乎這樣的開頭走訪就能很順利,事實不是這樣的。說到九花,最先扭過頭去的是九花媽,這女人哭有些特別,只聽得見抽氣,是真正的啜泣。
田大巴掌撅手指,發出咯吧咯吧的清脆響聲。
裴菲菲覺著自己的心也給那雙大巴掌撅得隱隱作痛,她說:「九花不能就這樣死啦。」
地窨子靜了起來,只有兩種聲音,咯吧咯吧的撅手指和低沉的啜泣。
許久,九花媽突然問:「誰殺了咱九花?」
「到目前為止,黃毛嫌疑最大。」卓廣輝說。
「黃毛對她那麼好,怎麼會殺她呢?」九花媽嘟噥。
田大巴掌到青蘋果酒店,是九花硬別去的,用他自己的話說:拿鴨子上架!
走進酒店的田大巴掌,有生以來第一次走入這麼金碧輝煌的地方。這只在大山溝里呆了一輩子,上過最大的城市是鳳凰嶺鎮,進過最好的飯店是工農兵飯店,吃的最好的佳肴是燉大豆腐。
田大巴掌坐在一桌子菜前發愣。
「咋不動筷子呀?不對口味就讓後廚再做。」九花說。
偌大的包房只九花父女兩人,十幾個菜擺滿桌子,田大巴掌沒見過,也叫不出菜名。
「爸!」九花叫他,將一隻螃蟹夾進父親的碗裡,說,「河蟹,滿黃兒!」
田大巴掌用筷子扎了一下蟹身,搖搖頭,重新送回盤子裡。
「怎麼,爸?」
「不爛,我的牙不行啦。」田大巴掌指著牙說。
九花想笑,但是笑不出來。剛進酒店時,她也在吃螃蟹上出過笑話。父親一輩子吃過帶殼的東西,充其量也就是水鱉什麼的。他用筷子扎螃蟹試軟硬,又不是土豆地瓜……咦!父親就是當年的自己啊!
「人還沒來?」田大巴掌問。
「誰?誰沒來呀?」九花奇怪。
田大巴掌以為一大桌子菜是很多人吃的,所以遲遲不動筷,等人到齊。
「沒別人,只咱爺倆。」
「噢?我們倆吃得了這麼一大桌子菜?」
「吃不了,扔它。」
田大巴掌至今對女兒扔掉那一大桌子剩菜感到惋惜,提起來他就生氣,耿耿於懷。
「黃毛給了我們兩萬元錢。」九花媽說。
「我說不要,她的老闆偏給。」田大巴掌說。他不止一次表明錢是九花老闆硬塞給他的,將來有錢還給人家,人窮志不能短。戧著他說的大有人在,宋村長便是其中之一。他說:「你別凍死不下驢啦,用這兩萬元錢把房子蓋上比啥都強。」田大巴掌不贊成這樣說法,他反駁道:「人不能啥錢都花呀!再說政府不說給救濟嗎,給蓋房子款。」宋村長說:「兩年沒撥下來,可能要泡湯。你說你有錢,先蓋吧。」田大巴掌本打算先用黃毛給的兩萬元蓋房,讓宋村長半開玩笑的話說得給改變了主意,房子不蓋了,等政府撥款下來。宋村長的話叫田大巴掌很魘心,他說:「黃毛看你長得好看啊,平白無故給你錢?」田大巴掌終於想明白了,宋村長話裡有話,還不是說九花當小姐掙的。
「九花早晚要出事。」九花媽冒出句最有價值的話來。
「您怎麼知道?」裴菲菲緊緊追問。
「九花上個月送回家裡一個本子。」九花媽說。
「什麼樣的本子?」裴菲菲問。
「是……」
「你胡唚啥?」田大巴掌一把菇娘兒揚到九花媽臉上,責備道:「你嘴是碟子?恁淺!」
九花媽頓時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