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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1:51:17
作者: 徐大輝
長滿青草的舊時代水泥碉堡在刑警視線變得愈來愈小,直到完全消失,裴菲菲才轉過頭。
張國華望著手裡的菸頭凝神苦想,眼瞼緊繃。
「張隊你在看魚?」裴菲菲故意調解車內氣氛,在風景優美的林間穿越,幹嗎如審訊室那樣嚴肅啊?
「看魚。」張國華視線在深綠顏色里,他說,「菸頭很新。」
菸頭很新意味剛抽過,一個故事走來了。誰丟棄了這個菸頭?誰到日本鬼子的碉堡里抽菸?
「也許是遊人。」李帥說,「而且是有錢人。」
「何以見得?」
「玉溪煙,尋常百姓抽不起這個檔次的煙。」
「一個遊客到廢棄的碉堡里吸菸,不可思議。」裴菲菲惑然,她說,「又不是被人咬了一口的蘋果。」
「蘋果?」張國華問,未等回答頭探出車窗,尋找蘋果樹,他以為她見到蘋果。又問:「在哪兒?」
「角柜上。」裴菲菲答。她把應說明的東西,不恰當地省略了。人們面臨一個省略的時代。例如:張校長稱張校,王院長稱王院,犬類管理辦公室稱犬辦……蘋果長在樹上,怎麼能長在角柜上?又不是靜物畫。
「我們查看死者小慧的房間,發現角柜上有隻蘋果,給人咬了一口。」裴菲菲說。
角柜上有一隻蘋果,即使給人咬了一口,或給老鼠咬一口有什麼區別?故弄玄虛嗎?
「上面有螞蟻。」裴菲菲說,她在剝一個故事的皮。
那個故事像一隻香蕉。
「小慧為什麼只咬了一口蘋果?」裴菲菲從細微處尋找線索,她說,「那隻蘋果顏色上看熟透,一定不會酸澀。我進屋時,滿屋飄著蘋果的芳香。」
李帥的喉頭滾動一下,他饞那隻蘋果了。
「那夜小慧剛拿起蘋果咬一口,給人叫走。」裴菲菲假設,說,「她不得不放下蘋果,走出房間。」
「去了九花的房間。」李帥說,這又多了一個講述者。
張國華聽兩位講述者憑推理再現那個恐怖夜晚發生的事情,刑偵如稱得上專家,應是結構的高手,要是再會提煉題旨,就可以到國內的大刊物發表小說。從余華講述河邊故事余華:《河邊的錯誤》來看,作家不比一個刑偵人員差。
「由此推斷小慧遇害前在自己的房間裡吃蘋果,或者拿起蘋果剛咬一口,九花叫她過去。小慧來到好朋友的房間,兩個人一起睡,可見她們的關係超出一般。」裴菲菲停頓一下,說,「上床前一切正常。」
「九花為啥叫她過去?」李帥疑問。
「安姐說九花肚子疼。」裴菲菲說,「九花的屍體解剖發現,她腹中的胎兒已有三個月大。」
「朋友肚子痛她去照顧一下,天晚了睡在那裡。」李帥說,他緊接著提問:「可是誰夜晚進了九花的房間?注意,悄無聲息地進入……三樓還有安姐的房間。」
「熟人進入才不被外人注意。」裴菲菲說下去,「據我們了解,當晚本樓層有兩個人,一個是黃毛,一個是安姐,他們兩人最有條件進入九花的房間,占有充裕的作案時間,因此說他們倆嫌疑最大。」
聽兩位部下談案子,張國華始終沒吱聲。這時開口,說:「外邊有沒有人侵入?」
酒店大門和樓層都有保安,一樓大廳總台服務員24小時值班,進來生人他們不能沒印象,夜晚保安人員增加。李帥最後使用了一個絕對的詞彙:插翅難進。
「其實外人進入酒店也容易。」裴菲菲觀察很細緻,青蘋果酒店是圓形建築,在過去年代裡它是供銷合作社的一個五金商店,圓形的建築特色,人們稱圈樓。供銷合作社破產,黃毛先租賃承包此樓,開了井東市第一家歌舞餐廳。在酒店吃飯看歌舞表演,沒誰見過。黃毛本事,不但用餐可觀賞歌舞,後來還看到穿三點式的女模特表演,再後來,在這裡可以見到俄羅斯小姐。青蘋果火了,火得黃毛腰包吹氣似的鼓起,他買下圈樓。
「圈樓幾處外置消防樓梯——用於緊急狀態下疏散用。」裴菲菲說,「小慧的房間左側就有一個。」
「哦?」張國華新發現。
「從那個樓梯進入小慧的房間,應該是輕而易的事。」裴菲菲這次省略了成語的第四個字,輕而易比輕而易舉,表達得俏皮且活潑,或者說效果。
「有了這個輕而易,多了條線索。我們眼界放寬些,只看到黃毛和安姐不行,可能有第三個人,他(她)也許才是真正的兇手。」張國華說。
車子到了金兔村,如果也叫村子的話。
「金兔村?」李帥驚詫,說,「金兔在哪裡呀?」
張國華的驚訝程度絕不比其他人差,大水前他來過金兔村,如今面目全非。水最柔,柔情似水。一旦最柔的東西成為兇悍猛獸,石頭大概無法同它比擬。
一股洪水咆哮而過,村莊夷為平地。轟然坍塌的屋舍的殘垣斷壁屍體一般地橫躺豎臥,兩年多時間未清理乾淨。金兔,一彎殘月,滿目瘡痍。
「沒見房屋,村民住在哪兒?」裴菲菲問。
「那兒,窩棚。」張國華指著樹林間的簡易窩棚,說,「還有地窨子。」
窩棚、地窨子、馬架,臨時居住的原始建築如今只能在字典里找到了,裴菲菲、李帥這代人,別說沒親眼見過,幾乎沒聽人說起過。都市的棚戶區基本消失,見到一所平房都很難,何況這些古老的東西。
「怎麼睡覺?在哪兒吃飯?」李帥無法想像人們如何生活起居,如何吃喝拉撒。
「地窨子裡有炕,有鍋台……」張國華對這類棲身處略知一二,曾幾何時住過。追捕公安部A級通緝令通緝的殺人兇犯,張國華住過十幾天地窨子。
「你老婆給你戴綠帽子!」僅村人一句戲言,郝二就殺了村長一家五口。
郝二逃進深山老峪,居黑熊蹲倉(黑熊不吃不喝躲在樹窟窿里過冬)的樹洞,撿拾野果果腹。刑警根據郝二喜吃生魚的飲食習慣,斷定郝二離出魚的河不會太遠。張國華和柳雪飛在郝二經常出沒的地方蹲坑兒(暗中定點偵察),他們倆夜宿一個廢棄的地窨子裡。
「過去什麼人住在這兒?」柳雪飛對地窨子充滿好奇心,問。
張國華坐起來,干透的烏拉草發出斷折的聲音。他說:「捕魚人住。」
夜深人靜,他們在地窨子裡便能聽到河水的流淌聲。
「我聽見黑狗魚的叫聲。」張國華說。
「不會是別的魚?」柳雪飛沒這方面的知識,他以為能叫的魚憑心情都會叫,鯉魚鰱魚也說不定。
「狗魚最凶,它以魚為食,占河為王,和老虎占山為王一樣。它叫,其他的動物誰敢叫。」張國華說,「過去捕魚人聽見狗魚叫,起網離開,別的魚群都給嚇跑了。」
「張隊的長輩有捕魚的吧,不然懂這麼多?」
「哪裡呀?我見到一本民間歌謠集,其中有一首漁獵行當的歌謠:
分手啦,分手啦,
我們的生活從此分開啦。
萬里波濤,船兒要遠行,
太陽落了,颳起了涼風。
哭泣的大雁,你和我一樣,
失掉了伴侶孤苦伶仃……」
郝二自作聰明暴露了自己,他為趕走夜裡來此地的捕魚人,竟然學起黑狗魚叫。
「這條黑狗魚嗓子很粗,像似患了感冒咽炎發作。」柳雪飛說出他的感覺。
「感冒?」張國華受到啟發,悉心聽黑狗魚叫,聽出疑點:黑狗魚的叫聲不像從水裡發出的,尖細的聲音踏著樹葉傳過來。
「魚感冒很重。」
「雪飛,這條黑狗魚好像是兩棲動物,有時在水裡,有時在岸上。」
「魚不是蛙。」
「感冒的魚兩條腿。」張國華說,肯定了自己的判斷。
郝二給逮住,戴上手扣子準備押走時,他提出了令人費解的要求。他說:「讓我再學兩聲黑狗魚叫。」
張國華允許,郝二就放開嗓門叫了。
「張隊,」裴菲菲說,「有一個人向我們這兒走來。」
一個中年漢子朝刑警走來,倒背著手,村幹部模樣。
張國華認出來人,說:「宋村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