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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1:44:40 作者: 徐大輝

  朱家大院混亂時刻,朴美玉掏槍擊滅壽燭,搶走少爺朱洪達,急急火火慌慌張張逃出去,從柳條墩子牽出一匹棗紅騾子,將少爺放進系在鞍子旁載馱的花筐里,急馳出村。

  那匹紅騾子很懂主人心意,拼命朝前奔跑。

  很快,謝力巴德小村就被遠遠地拋在後面。儘管黑夜沉沉,荒道不平,大紅騾子仍然穩重,不閃腿不失蹄,唰唰蹄音很有節奏,並清脆有力。

  一般說來,走馬飛塵、打家劫舍的鬍子,都有一匹好馬和練就一副高超的馬駕,是躲避追殺和劫後逃脫的需要。然而,朴美玉卻騎匹騾子。

  關東流行一句話:騾子駕轅馬拉套,老娘們當家瞎胡鬧。吃走食的鬍子腳步更需輕,唯恐驚動人,或許就因此劫持朱洪達的朴美玉騎匹騾子去的。

  此刻,花筐里的朱洪達抖成一團,從娘肚子落地,從未離開過高牆深院,撒泡尿、拉泡屎時都有虎背熊腰的大漢看護。他鬧不明白家裡為啥長年累月讓穿女人的花衣服,梳著惱人的辮子,紮上紅紅的綾子。為此哭鬧過,也屢遭爹的呵斥:「混帳東西!陌生人前說話要勒細嗓子,不能騎驢騎馬……蹲著尿尿!」

  

  朱洪達打從懂得恨起就恨爹,一碗白水般的純潔心裡實實地恨爹。伺候他左右的是驢臉長髯凶神惡煞的彪形莽漢,終日禁錮在高牆深院之中,與世隔絕一般。戴著瓶子底眼鏡的先生,陰陽怪氣教他背百家姓、千字文、學算盤,之乎者也,趙錢孫李,歸片大扒皮,煩透啦!有時候趁先生不備,他舔破書屋的窗戶紙,窺視出出進進大院的人,騎著毛管發亮的高頭大馬,耀武揚威,他夢想騎騎馬,也挎挎匣子槍,可爹卻讓他讀書……爺爺咽氣那天,他被拉出來,整日身披重孝,晝夜守在駭人的棺材旁,聽那嚎嚎啕啕,又陪磕頭,六天六夜,真夠少爺受的。後來他在迷迷糊糊中被裝進筐掠上騾子背。

  騾子走得很急,朱洪達透過筐的空隙朝外看。

  墨黑的天幕上點點星光閃爍不定,月兒如鐮,一股沼澤地帶特有水腥味夾雜蒲草淡淡的幽香撲鼻沁肺。

  嗷嗷嗷!蒼狼嬰兒啼哭般地嚎叫著,朱洪達像刺猥團成一團,蜷縮筐里,大氣不敢出,過去只聽說甸子有狼,近距離聽狼叫平生頭一次,他在驚恐中度過一夜,當黎明陽光透進來,騾子停下。

  「出來吧!」朴美玉摘下花筐。

  朱洪達直眉愣眼地望著女扮男裝的朴美玉,淺聲問:「你像我二娘。」

  「不,我是男的。」朴美玉心裡一驚,矢口否認。

  給鬍子插扦的事發生在幾年前,當時朱洪達六七歲,對朱敬軒的二姨太——二娘的模樣還記得。

  朱洪達迷惑的目光里,有幾分驚懼。

  朴美玉溫和地對他說,「你別怕,我不會傷害你。」

  「大叔,送我回家吧!」朱洪達央求道。

  「啊!會的。」朴美玉將騾子拴上,回身對朱洪達說:「今早沒食兒,咱吃頓雀肉吧。」

  濃霧漸漸消失,浸在晨曦中的荒原空蕩蕩沒半個人影,大紅騾子在青青草場上覓食,不停地打著響鼻。

  朴美玉拔出匣子槍,瞥眼盤翔雲端的百靈鳥,那小小黑點不停地擺動。砰,槍響一隻百靈鳥落下。

  朴美玉喊:「你撿,我打。」

  隨著不斷的槍響,朱洪達已撿了幾隻被擊中的百靈鳥。

  朴美玉點燃枯樹根,燻烤著百靈鳥。很快便烤熟了。這頓早餐實在無法與朱家的山珍海味相比,但是朱洪達卻吃得好香。

  「明天,我教你騎騾子。」朴美玉說,「歇歇我們往東走……」

  一聽說騎騾子,朱洪達雀躍起來。

  終歸是個孩子,認朴美玉二娘她不承認,那一定是爹的親友熟人,馱他出來只是到荒草甸子玩玩。他急不可待地說:「這就教我騎騾子吧。」說著往騾背上躥,儘管那啞巴畜牲很懂事,任憑他折騰而一動也未動。可是那剛到騾子肚皮高的朱洪達,怎麼也爬不上去,眼睛裡透出求援目光。

  朴美玉見他的樣子既可憐又可愛,用腳輕磕騾子前腿,它慢慢臥下來,故意說黑話:「尖椿子(小孩),上滑皮子(騾子)吧!」

  「駕!」待朱洪達爬上騾子背,朴美玉也隨即躍上騾子背。

  那騾子撒開四蹄子奔馳起來。翻過一道土崗,又趟過一條小河。蒼莽原野霧氣蒙蒙,天地渾然。

  「現在你叫二龍戲……咱倆去魔鬼沼。」朴美玉說。

  魔鬼沼?朱洪達一聽便往朴美玉的懷裡拱,說起恐怖的魔鬼沼,大人都脊梁骨發涼。傳說那地方遍地是稀泥,走著走著人就陷下去或被生著六頭十隻爪的怪獸血盆大口吃掉,誤走入那裡的人別想活著回來。他說:「我怕。」

  「別怕。」朴美玉見他額頭滲出冷汗,小胳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把他攬進懷裡,安慰道:「咱有槍,又有這匹騾子,哪有溝坎它知道。」

  朱洪達依然顫抖,仍然沒從魔鬼沼的巨大恐懼陰影中走出來。朴美玉想出讓他膽壯的辦法,掏出二十響的匣子槍說:「給你,哪嚇人就朝哪開槍。」

  朱洪達曾摸過槍。那是爹喝醉時他偷偷伸到長衫下,隔著槍套,摸挲到冰涼涼的傢伙。只有一次,他和爹商量:「讓我放一槍,只一槍。」

  「你要好好讀書,當了大官自然有帶槍的保護。」朱敬軒望子成龍成器,不願讓兒子喜歡上馬和槍。他見兒子眼巴巴地瞅著槍,動了惻隱之心,遞到兒子手中,說:「摸一下吧。」

  手感冰涼,朱洪達卻激動異常。朴美玉讓他拿槍,他就拿了,朝一旁的笤條墩子哐地一槍。

  驚起一隻兔子,慌逃而去。

  「來,我教你咋使槍。」朴美玉抽出腰間的淨面匣子槍做示範,朱家少爺用心地記著,他跟朴美玉學放槍,就是從騾子背上開始的。

  宿處在地窨子裡,柔軟的乾草鋪在地上,直接睡在上面。他們挨排躺倒下來。

  「叔,你睡覺怎麼戴著眼鏡?」朱洪達奇怪,問。

  朴美玉始終很謹慎,她不想讓洪達認出她來。過去在朱家大院,受丁香歧視,自己和朱家人不能平起平坐,連飯都不准在一個桌子上吃,朱洪達一年很少見二娘幾面,只在過年時娘慫恿向二娘討賞錢才見她一面。她對這個孩子沒什麼壞的印象。

  「叔,你……」朱洪達沒頭到腦地問。

  「我眼睛壞了一隻,讓老鷂鷹啄的。」朴美玉瞞不住,這樣說。

  「和我二娘一樣,她也壞一隻眼睛。」朱洪達說,「娘總管她叫獨眼龍。」

  聽到獨眼龍三個字朴美玉像讓蠍子蟄了一下,心很痛。

  「一個獨眼龍有什麼好的,瘸子狠,瞎子沖……」丁香粗俗的語言滿院子飛。

  在朱家的日子裡,丁香這樣的行為還算文明的,朱敬軒到朴美玉的房間來,她竟然跟著,要看他們做事的全過程。

  「看這個你不怕爛眼睛?」朴美玉終於忍無可忍,反擊了。

  丁香向炕里挪動身子,賴著不走,譏諷道:「爛眼睛好啊,大不了成獨眼龍。」

  朴美玉氣得臉色煞白,她望向朱敬軒,他忍氣吞生的樣子使她徹底失望了,才心一橫離開朱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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