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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1:44:37 作者: 徐大輝

  眼前的敖力卜屯索菲婭幾乎不敢認了,心中繁榮的屯子突然變得十分蒼涼。

  

  踏入屯子,死亡之氣撲面而來。幾隻烏鴉在死氣沉沉的屯子上空盤旋,這些食腐肉的傢伙,三五成群地飛來落下。

  從西邊進屯,第一戶不是她家,那家人門窗破敗,房檐長滿蒿草,像許久都沒人住了。

  敖力卜到底怎麼啦?

  一種不祥之兆襲上索菲婭的心頭,屯子發生了什麼事情?她加快了腳步,向家裡走去。

  院子靜悄悄的,她心提吊著推開外屋門,輕聲叫:「媽!媽!」

  沒人回答,再向里走,撲鼻而來的是糞尿味,刺激得她作嘔。

  炕頭一堆棉被,說一堆破棉絮也可以,裡邊動了一下。一張鬼似的面孔出現,直愣愣地望著索菲婭。

  「媽!」索菲婭認出養母,她自報小名,「我是扣子,媽。」

  「扣子……扣子。」養母嘴唇顫抖,雙腮塌陷像年邁的駱駝。

  「你這是怎麼啦?」索菲婭問。

  「我癱了。」養母用最大的力氣說。

  索菲婭聽到了有關敖力卜和她家發生的事。

  幾個月前,一種怪病在屯中蔓延,得病者連拉帶吐,然後就死去,三十幾戶人家死絕戶的二十幾戶,家家都有死人。

  「你爹也死啦。」養母說。

  索菲婭面無表情,一個該死去的人,或者說在她心裡早已死掉的人死了,她聽來沒什麼反應。

  「他死前叨咕你……」

  養母說葉老憨死時罵自己是牲畜,是驢,自己的女兒也給碰了。這也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吧?養母說他後悔莫及。「他說他對不起你。」

  一個女孩被男人蹂躪多年,蹂躪者又是養父,只臨終前的懺悔,說聲對不起就行了嗎?

  養母是半癱,就是說有時還能送屎送尿到屋外,有時來不及便到炕上,臭味來源於此。

  索菲婭動手打掃衛生,拆洗被褥衣物。

  「媽,有火繩嗎?」索菲婭問。

  「在倉房裡,你爹活著時搓了很多。」

  索菲婭說的火繩,就是艾蒿繩。敖力卜屯外邊長滿艾蒿,到了陰曆五月初五,人們采來艾蒿,搓成繩,晾乾掛在幔杆上,成天成宿的燃著,苦艾的香氣滿屋飄蕩,艾蒿繩還有兩個用途:夏季它的煙可熏跑蚊子;平素用它點菸,火柴那年月很貴重的。

  葉老憨最大的愛好沒完沒了地搓艾蒿繩,夠一定長度就捲成盤,放在倉房裡窨干,味道也好。

  索菲婭進倉房,愣愣地看,艾蒿繩一盤盤堆積成山。他搓這麼多艾蒿繩做什麼?

  屋子瀰漫著苦艾的味道,母女的心情好起來。

  「都快趕上過年了。」養母說。

  敖力卜屯過年才這樣大掃除,過去的歲月里,進了臘月門,養母動手拆洗被褥,屋子裡里外外打掃一遍,乾乾淨淨過年。

  月光爬進來,母女相互對望著嘮嗑兒,說不完講不盡。

  「你叫鬍子綁票,他們沒虐待你吧?」養母問。

  「我把大櫃給殺啦!」

  「啊,你敢殺……」

  「他作賤我。」索菲婭向養母傾訴苦難。

  「扣啊,人都是逼的呀,逼到份上什麼事都敢做,兔子逼急了還咬人呢。」養母理解女兒,她問:「這些年,你在哪兒?」

  索菲婭毫不隱瞞地講了自己幾年裡的種種經歷,她聽見啜泣聲:「媽,你別難過,我不是好好的嗎。」

  「扣你的命真苦啊!在家,你那牲畜爹糟蹋你,到了山上鬍子……唉,總歸是缺爹少娘啊。」

  「媽,你不就是我的親娘嗎?有你……」

  「唉,娘沒照顧好你,讓你受苦了。」養母自責道。

  索菲婭伸出胳膊摟過養母,那個瘦骨如柴的軀體在她懷裡顫慄,感激地說:「媽,當年你們要不把我從鐵道邊兒上撿回來,早餵狼啦。」

  「歸齊(終)還叫狼給禍害了。」養母說,丈夫霸占養女的事是她一生都揮之不去的痛。

  「媽咱們不說那些不痛快的事啦。」索菲婭不願碰那塊瘡疤。

  說點高興的事,兩個飽經風霜和生活磨難的人,在往昔生活的筐里找出幾棵香甜的菜,還真不容易。

  「一肚子苦水,哪裡有樂事說呀!」養母嘆息。

  索菲婭沿著往事的河流走,往更遠走,尋找著……她想到自己騎在那個心很純潔的男人脖梗上,一家人去屯外的河汊網魚。

  「顛啊顛,騎馬做官!」葉老憨將女兒視為女兒,放在脖子上是父輩無私的疼愛,他說著童謠,為逗樂女兒。

  索菲婭雙手抱著父親的頭,開心地笑。

  葉老憨繼續說著童謠:

  小桃樹,彎彎枝;

  上邊住著小閨女。

  想吃桃,桃有毛;

  想吃杏,杏又酸;

  想吃栗子面淡淡。

  這首童謠水果一樣從心向外爛變了味,是在倉房裡,索菲婭取艾蒿繩,搓艾蒿繩的那個男人攔腰抱住她。

  「爹……」

  「爹吃你的桃。」

  「頭幾天你吃過啦。」

  「我還想吃……」

  艾蒿繩間,一隻未熟透的桃子再次給饞嘴的人吃了。

  「扣,你奶過孩子?」養母碰到柔軟彈性的東西,無意嗅到一股奶香,養母畢竟奶過一個孩子,儘管他最終夭折了,奶味她還是熟悉的。

  「是的,奶過。」

  「誰的?」

  「盧辛。」

  「盧辛是誰?」

  「媽,你沒見過。」

  「我從來沒聽說這個名字。」養母說。

  「媽呀,我都多少年沒來家了,你怎會……」

  「啊啊,是呀,扣,他娶了你是吧?」

  「他已經死了。」

  「噢?」

  月亮不知什麼時候一聲招呼都不打走了,屋子黑暗起來,母女的話在黑暗中蟲子一樣爬來爬去。

  不過,蟲子不是在青枝綠葉上爬行,而是在棘刺上爬行,因此走走停停,遲遲緩緩。

  「我的外孫……」

  養母想見見那個叫根兒的男孩,關注他的下落。

  「我先找到韓把頭,然後……」

  索菲婭故意把一件早已沒希望的事情,說得還有希望,為不使養母傷心。

  「那你明天去找。」養母催促。

  「等你病好了……」索菲婭說,她準備先留下來伺候養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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