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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1:43:43
作者: 徐大輝
青狼居高臨下看著一墩桑樹,杏仁眼不知它在做什麼。
杏仁眼認真地處理襁褓,它不願把棉紡織物帶進洞穴。狼的牙齒是最得心應手的工具,首先撕扯開棉被,一隻毛茸茸的東西出現在面前。
哭叫響亮的韓根兒竟然一聲都沒哭沒叫,睜開露珠一樣純淨的眼睛,望著杏仁眼。他還分不清母親與狼有什麼不同,還不知道什麼叫害怕。
杏仁眼從頭到腳嗅了嗅他,濃郁的奶汁味道,這是一種最能夠喚起母愛的氣味兒。短短的時間裡,它喜歡上這個小生命。
剝去包裹,穿著狼皮衣物的韓根兒,活脫脫一隻小白狼崽,杏仁眼叼起來,帶回到洞裡。
青狼仇視的目光望著韓根兒,人類的氣息喚醒它的怨恨。在離香窪山不遠的一座鐵鏽色的土坨上,青狼的家在那兒——寬大的洞穴,妻子、一雙兒女。
土坨的面積雖然不大,有足夠的獵物供捕食。黃鼠、野兔、獾子、沙雞。幸運的話,還能遇到狍子。一首歌謠唱出關東的富饒:棒打獐,瓢舀魚,野雞飛落沙鍋里。
作為荒原食物鏈上的終極者,狼不愁食物。
動物都以食為天,青狼不缺食物,該過著愜意的日子啦。其實不然,一個叫德子的獵人盯上它們。
德子腳步遲緩了。
進入荒原後,蒼穹間那隻鷂鷹始終跟蹤他。雲兒割碎了斜陽,伸向遠方的毛毛道,筋脈一樣縱橫荒漠。
德子腳沒歇,麻利地換下肩,瞟眼身後大號花簍,女人白白的臉龐靠著光亮的棗木槍托上打盹,嘴角牽下那瀅瀅涎絲讓他心裡踏實。
鬼知道什麼時候能走出荒原!離開亮子裡鎮三天沒見半個人影,路越走越荒,靰鞡草亂蓬蓬地纏腳,繼續向前走,齊腰深的蒿草染著夕陽的血色,赤得耀眼。
德子偏仄的身軀和落日一同跌入草海,他浮上來時腳底下陡然凸起一座鐵鏽色的土坨子。他學某種動物的樣子,四周聞了聞,未嗅到狼屎和血腥味兒,德子眼裡盈滿安全。
「今晚咱們這兒歇腳了。」德子對花簍里的女人說。
白淨淨的癱瘓女人四處望望,不無擔心地:「會不會有狼啊?」
「狼最怕光亮,咱們攏火。」德子說。
臨時住處的選擇上德子犯了致命的錯誤,他們無意闖入了青狼的領地。眾所周知,狼是領地狂熱主義者,誰擅自闖進來,都要遭到驅逐。今晚德子將遭到狼的懲罰。
青狼密切注視德子,他全然不知,將癱女人抱出花簍,放在太陽曬得熱乎乎的地上,扁擔、花簍象徵性地搭成房間,還做模做樣地開了一個門。
德子撿來干樹枝、蒿子杆,準備夜晚點燃,既可取暖又可嚇唬狼。
晚飯是高粱米麵煎餅卷大蔥。
「你滿嘴大蔥味兒。」癱女人說。
德子喜歡女人的鼻子尖,軟乎乎地嘓在嘴裡,銜櫻桃的感覺。
月光懶洋洋地爬過來,忽明忽暗的火光映著,給他們內容很多的場面增添了內容。
「輕點兒……」癱女人羞澀地說。
山一樣起伏的脊背運動平緩一些,德子說:「你怕月亮、星星看見嗎?」
「別讓狼看見。」她說。
「嘿嘿!」德子笑,「哪裡來的狼啊?除非一隻公狼……」
「缺德,你捨得呀?」癱女人說。
青狼和它的妻子夜深人靜開始行動,德子犯了今晚的第二個錯誤,沒抱著那杆老槍而是抱著癱女人睡覺,很深很沉,以至狼近在咫尺尚未發覺。
青狼的攻擊的目標是癱女人,利齒咬向她的脖子,熱乎乎的血噴濺德子一臉,還沒緩過神,母狼掏他一口,咬偏了,肩膀丟掉一塊肉。
咕嘞!一溜火光射向狼。
青狼一隻耳朵被擊穿,它攜妻惶惶逃走。
癱女人死了,德子十分愧疚。憑他們的手藝,本來可以在亮子裡鎮住下來,以攤煎餅為生計餬口沒問題。
「你攤煎餅,我來賣。」癱女人說。
德子沒聽癱女人的話,他聽說往西走,人煙稀少,可以跑馬占地,他要當地主。
「我也不走了,就在這兒陪伴你……」德子在癱女人的墳前哭訴,他說,「你不能就這樣的白死,我要剁下狼頭祭祀你。」
捉住青狼一家並不容易,德子和它們鬥智鬥勇幾個月。
德子找到了青狼的老巢,直接進狼洞他不敢。遠遠地觀察,弄清是四隻狼,一對大狼和一對狼崽。
狼進出洞走狼道,德子在狼道旁的樹上吊著塊臘肉,陷阱就布置在下面,只要狼走近……
三星西移,天驟然降雨。
德子注視著洞口,青狼一家五天沒出洞,估計儲存下的食物消耗得差不多了,陰雨連綿的壞天氣,狼今夜可能外出捕食。
青狼一直盯著洞外動靜,咬死那個癱女人,它們清楚惹了禍,那個叫德子的人,把他的女人葬在坨子上,持槍尋找著……它有一次近距離觀察,真切地聽見德子眼裡仇恨燃燒發出的嗶剝響聲。
在坨子上幾年,青狼沒遇到對手,它蔑視一切對手,對手在它眼裡就是一塊肉,想吃肉憑心情。可是眼前這個持槍對手小覷不得啊,他絕不是一塊那麼簡單的肉,想吃他不那麼容易,反過來,對手要置自己於死地。
狼剛毅並不魯莽,運用兵法自如,長期與人類的爭食中,鬥智斗膽積累了豐富經驗,力量對比上占優勢,或是勢均力敵的情況下,才考慮進攻。
青狼和德子採取躲避,他步步緊逼的情況,儘量與之周旋,避免正面交惡,仇恨的槍口下吃虧的是自己,這一點上青狼絕頂的聰明。
「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德子說,「你們不能躲在洞裡永遠不出來吧?」
洞裡儲備的食物吃光,青狼留下妻子在家照顧一雙兒女,自己趁著雨夜出洞打食。
疲憊不堪的德子打盹的時候,青狼出了洞,它小心謹慎繞過陷阱,跑向荒原。
「又是一夜沒動靜。」德子嘟囔。
見東方曙光一片,醒來的荒野喧嚷起來。
德子困了,抱著老槍倒地睡一會兒。
一股風將陷阱的誘餌——肉味吹入洞中,最先躁動起來的是狼崽,飢餓對肉更有感情,它們還沒到嗥叫的年齡,叫聲同鼠仔差不多,吱吱的叫,表達它們強烈的渴望。
狼母親聽懂了兒女的要吃肉的聲音,為了滿足它們的要求,它爬出洞去,四下看看,認為沒有危險,才覓肉味而去。
不該成年狼犯的低級錯誤,母狼竟然犯了,它跳起去夠掛在樹杈上的肉,忽然掉入陷阱。
陷阱里布滿鋒利的木槍刺,母狼掉在上面,被刺成蜂子窩,叫都沒叫一聲便死去。
風沒停,狼崽嗅到很香的肉味,沒有父母的限制,它們爬出洞去。也掉進陷阱。
德子在那個早晨捕殺了三隻狼。
青狼外出捕食躲過一場災難。滅門之禍發生後,它無法在領地待下去,來到香窪山,邂逅杏仁眼。
杏仁眼帶回洞裡的韓根兒,喚起青狼對鐵鏽色的土坨悲慘事件——妻兒遇害的記憶,埋藏在心底里仇恨復甦,它對近在眼前人類的兒女懷著敵意。
狼眼對狼眼,它們對視著。
杏仁眼見青狼眼裡的殺機,就將韓根兒攬在腹下,這個保護性的動作,給了他生存的機會。韓根兒感覺暖暖肚皮的時候,嘴驀然觸到他熟悉的東西——乳頭,一隻向外溢乳汁的乳頭。
動物吮吸乳汁是本能,韓根兒靠本能叼到狼的乳頭,嘓吮起來。
這一嘓使他的一個新母親出現了。
如果說杏仁眼先前沒殺死韓根兒,出於純粹的同情幼小生命的話,此刻發生了質變,雌性的愛。
香甜的狼奶吸入口中,韓根兒有了力氣,用勁地銜著乳頭,微微的疼痛頓時傳遍全身,杏仁眼從未有過這種異樣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