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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1:43:02 作者: 徐大輝

  盧辛和索菲婭的兩匹坐騎在秋天裡行走,像兩葉孤舟漂流在草海上。他們在傍晚見到了沙坨頂那棵老榆樹。

  「哦,一馬樹!」盧辛喜悅。

  索菲婭瞻望,百年榆樹上空有烏鴉盤旋,嘎哇嘎哇地叫。

  「我看到一棵樹。」她說。

  「其實就一棵樹,這裡沒第二棵。」盧辛說,「因此才叫一馬樹嘛!」

  如此人跡罕至的荒涼地方,索菲婭表示懷疑。問:「他們會在那裡嗎?」

  

  盧辛放眼望去,坨窪上空漂浮著霧氣,白色間有深色的煙霧瀰漫,這是炊煙了。

  「你瞧,他們在生火做飯。」他說。

  生火做飯?索菲婭感到有點危言聳聽。

  盧辛教導她如何在氤氳中辨別出煙氣和霧氣,在此之前,他教她如何在喧囂中辨別出馬蹄聲。

  「馬蹄聲我懂,鐵雷教過我。」索菲婭提到她不十分願提到的人。

  盧辛望著她,說:「鐵雷真混,捨得你讓他的弟兄……」他說了一個最粗俗的字。

  索菲婭回敬了那個字。

  「所以你殺了他。」

  索菲婭婉轉地說:「但願我別以同樣的理由殺了你。」

  「我想不會。」盧辛說。

  盧辛沒猜錯,項點腳狼口餘生的帶花膀子隊員壓在一馬樹。

  「唉,沒剩下幾個弟兄。炮頭引來狼,毫無防備的情況下,百多隻狼包圍了我們,大家正在飲酒過節,槍枝沒在身上……」項點腳向盧辛講了遭狼襲的全部經過。

  盧辛緘默。

  「到了這裡人是安全了,連子(馬)又出了毛病。」項點腳說。

  「連子怎麼啦?」盧辛一驚。

  「暈倒了幾匹,始終沒醒來。」項點腳如斷手指,連心地痛。

  胡匪最愛兩樣東西:馬和槍。

  一個鬍子生命的長短,往往取決於他胯下馬的忠誠程度。一匹剛烈、智慧、忠誠的馬,可以使主人化險為夷。

  項點腳親歷了大櫃快槍朱三和一匹黑鬃馬的故事。

  ——攪動起的滾滾沙塵遮天蔽日,槍聲、爆炸聲、廝殺聲響徹荒原。這是入春以來官府軍警組織的最大規模的圍剿,也是鬍子快槍朱三自從拉起綹子以來遭到的最慘重打擊和追殺。

  兩天前,快槍朱三得到密報:亮子裡鎮軍警聯合行動,將要攻打老巢。

  「大哥,快拿主意吧!」大敵當前,二櫃順風耳顯得有些驚慌。

  曾以快槍出名、又以快槍報號的大櫃朱三,老練而沉著。他慎重地考慮所處的境況:老巢雖有堅固的炮台,子彈充足,其高牆深院可與敵對抗。但面對有準備、有預謀,敵我相差懸殊這一事實,歸終吃虧的必是自己的綹子。

  三十六計,走為上策,何況荒原深處有一個秘密巢穴可藏身。於是朱三決定:「立馬挪窯子(轉移),因為風緊(事急)。」

  很快,馬隊集合完畢,能帶走的都上馬背。踏著灰朦朦的月光向目的地進發,打算在天亮前趕到。

  按照鬍子的規矩,衝鋒陷陣在前的是大櫃、二櫃。此刻,快槍朱三首當其衝,始終策馬開路,率隊疾馳。他的坐騎是本綹子最好的馬:一身棗紅,黑鬃黑尾,鴿脖虎膀,尤其額間那星爍爍閃光,讓人感到驍勇剛烈的同時又感到此馬的英俊寶氣,它不止一次救了主人的命。故此快槍朱三與黑鬃馬之間便有些神秘,外在的表現他特喜歡它,餵它雞蛋,指定專人伺候——梳理毛管、洗澡、撓癢……朱三統率了他的百十個弟兄,黑鬃馬成為它同類的偶像和領袖,即使在刀光劍影、子彈呼嘯、血肉橫飛的戰鬥中,只要聽到黑鬃馬那氣貫長虹的嘶鳴和踏碎關山的蹄音,就緊緊跟上去……

  「黑鬃馬通人氣。」項點腳說,綹子裡的人都這麼說。

  人們記得許多關於黑鬃馬忠誠的往事,也記得它與主人朱三那段愛恨構成的歷史:在絳紫色晚霞中朱三扛著沉重的榆木犁杖,後面是一匹懷孕的老母馬,他這樣做完全是為減輕犁了一天的地、已疲憊不堪老馬的重負,儘管那副犁杖壓在瘦削的肩頭很沉但他情願,老母馬犁地、拉車成為朱家的主要成員,更重要的是朱三孤獨時就對老馬說話……黑鬃馬這個漂亮的小馬駒出生第九天的夜晚,鬍子進村掠走老母馬,黑鬃馬思念母親嘶嘶呼喚中朱三就簌簌落淚。他仗著膽子找鬍子要馬,說馬駒太想念它的娘啦,結果挨一頓馬鞭子抽,善良之心遭到鞭撻。鬍子再次進村搶劫,屯人見鬍子大櫃騎著朱家的老母馬。

  一種憤恨悄然埋進朱三心底。

  不久,又一使朱三恨罵不止的消息傳來:他最恨的那綹鬍子被警察消滅,唯有大櫃逃脫了,警方說是一匹老馬救了鬍子大櫃的狗命,它跑得快如閃電。

  忽一日,老母馬氣喘喘地跑回家,半截韁繩說明它是掙斷韁繩逃跑的,全家人為老馬歸來歡喜,朱三卻悶悶不樂,覺得那未卸的馬鞍和系在額頭的鑲銀裝飾扎眼,刀子一樣地割心。於是,他霍霍地磨了兩個時辰的刀。

  第二天,村里很多人家飄出燉馬肉的香味。朱三的爹響亮地罵兒子:「挨千刀的三驢子,啞巴畜牲懂什麼?你給我記住,老驢老馬整不過你,老天爺還有眼呢,早晚遭報應。」

  朱三的爹沒見到朱三遭報應就撒手人寰。爹一死,孤兒朱三騎上黑鬃馬加入綠林行列。幾年後就報號當上大櫃,今非昔比,腰間纏紅布的笤帚疙瘩換上德國造的淨面匣子槍,破棉襖換上了團龍團鳳綢鍛馬褂。風餐露宿鶴唳風疾,啥最親?一是馬二是槍,特別是像黑鬃馬這樣通人氣的馬,擁有者實屬福分,確切說是生命。血雨腥風中朱三和黑鬃馬相依為命……

  馬隊在疾馳。黑鬃馬額上的星放出一種神奇的白光,讓朱三看著心裡踏實。冰涼的露水飄飄灑灑,他不時從臉上抹去,警惕的目光四周逡巡。

  忽然,從左側的小樹林裡閃下光亮,朱三斷定有人在抽菸,他果斷命令:「開花!(分散)」

  「大哥,」二櫃順風耳說,「我齊把草(弄個明白)!」

  「扒虎扒虎(看看)也好!」朱三立即拔了字碼(挑選人)一起和二櫃順風耳去了。

  靈捷的黑影摸向黑黝黝的樹林,頃刻槍聲大作,只聽二櫃高喊:「快踹(走),花鷂子(兵)把線(路)占啦。」

  原來,聯合剿匪指揮部怕朱三綹子聞風逃走,決定在總攻擊前派兵埋伏鬍子可能經過的地方,防止逃竄,鬍子撞到槍口上,伏兵立即做出反應,緊緊咬住目標,拼命追殺……從月升中天到東方泛白,雙方都有傷亡。

  鬍子遵照大櫃朱三的命令,化整為零——分成數股,分由四梁八柱率領,突出包圍後在預定地點會合。

  最慘的是朱三這股,一開始就被兩個正規騎兵班咬住,十二個弟兄相繼落馬斃命,只剩下負傷的快槍朱三光杆司令一人,他後面十幾個騎兵追殺,唯一的希望就寄托在前面那片黃蒿甸子,鑽進茂密的蒿草中也許能躲過這場災難。

  噠噠,震耳欲聾的狂射,快槍朱三覺得左臂一陣麻酥,很快鮮血順袖口流下,持韁繩的手再也抬不起來了,只好用嘴叼住韁繩,靠頭擺駕馭坐騎,右手揮槍還擊。

  一馳近的兵士被擊斃,身子折下馬背腳還別在蹬里,被狂奔的馬拖拽著,其狀異常慘烈而悲壯。倘若那可憐的兵士騎的是黑鬃馬,它就會立刻停下來……身受數處槍傷境況十分危險的情況下,朱三仍然生著這樣的感慨,他似乎沒注意到危險、死亡已向自己步步逼近,子彈也僅剩下兩顆,黑鬃馬通身是汗,腹部兩處輕傷。它拼命朝前奔,跳躍一道水溝時幾乎跌倒,極力找到平衡後又繼續向前。又是一陣槍聲,快槍朱三再次中彈,落下去,血漿使他看到一片鮮紅的世界,現在連站起來的力量都沒有了,官兵的馬蹄聲漸近,聽到沙啞的聲音:「包圍前面那塊黃蒿甸子,那個鬍子落馬了。」

  黑鬃馬你在哪裡啊?伸進嘴裡的拇指和食指怎麼也撐不起兩唇和腮,根本打不響唿哨。朱三眼一閉心一橫,聽命由天,他十分沮喪地倒在地上。絕望中他聽見稔熟的馬啼叩地聲音,黑鬃馬出現在面前,它用濕濕的嘴唇拱拱朱三的手,前蹄焦灼地蹴地,其用意是催他快起來。事實上他很難站起來,既便站起來也難爬上馬背。

  朱三悲愴地對心愛的馬說:「你走吧,找到弟兄們,轉達我的意思,讓二櫃順風耳接替我坐第一把交椅,告訴他們我不行啦。」

  黑鬃馬似乎不願聽主人說這些,揚頭見數匹馬奔來,它明白自己該怎樣救走主人,臥下身來,朱三便吃力地爬上馬背,爾後它站起身,選擇一條安全的退路奇蹟般地甩掉荷槍實彈的官兵。

  幾天後,它找到了快槍朱三的綹子。

  眾鬍子見他們大櫃已死在馬背上數日。

  荒墳上築起一座新墳,二櫃順風耳按照鬍子的規矩舉行了葬禮。

  一切進行完畢,順風耳命令馬隊立刻出發。鞭子、馬刺此刻都失去了威力,匹匹馬紋絲未動,鬍子不約而同朝後看去,只見黑鬃馬佇立快槍朱三墳頭,前蹄蹴地,悲痛地哀嘶。

  「我去牽走它。」項點腳說。

  「不!」二櫃順風耳掏出槍,說:「它不會離開他,那就成全它的心愿吧!」

  槍響,黑鬃馬倒在主人墳頭。

  盧辛為這個故事感動,馬背上行走的歲月里,和所有鬍子一樣,他與馬結下了生死情誼,項點腳說馬病了,而且還不止一匹,因此他很著急:「走,看看去。」

  四匹馬躺倒在柳蒿蔭涼下,幾個人守在身邊。有人用蒿草當甩子,為馬哄趕蚊蠓。

  「大當家的。」花膀子隊員與盧辛打招呼。

  「怎麼樣?」盧辛蹲下身來,問。

  「死了一匹。」花膀子隊員說。

  盧辛查看遍馬,對項點腳說:「得去找獸醫。」

  項點腳說:「我去亮子裡接獸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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