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2024-10-04 11:40:30
作者: 徐大輝
去雁翎坨子的路上,胡鳳鳴問:「你咋帶把鐮刀?」
「那兒背。」老劉望了一碧如洗的天空,說,「狼這天氣貓(躲)在洞裡。」
他提到荒原上的兇惡食肉動物,胡鳳鳴對老劉攜帶鐮刀外出就不感到奇怪。他說:「你該給我也帶一把。」
「唔,你帶刀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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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狼……」
哈哈哈,老劉放聲大笑,從眼睛溢出的淚珠雨水在結實臉膛上。他說:「你們街頭(城裡)人吶,怪有意思的。」
「是你說有狼的。」
「那是哪百國的事嘞!」老劉在秋天的田野里行走,酷似一尊移動的銅像。他說,「我爹這一輩子沒少和狼打交道。一隻老狼坐過他的馬車,聽他唱二人轉。」
「狼坐他的車?」胡鳳鳴乾脆不信了。虛構的童話里,老狼什麼事都可以做,和人一起共進晚餐……「老狼沒和他嘮嘮?」
「哎,你別不信。」
老劉講述遙遠年代人與狼的故事。
走南闖北的車老闆,在夏天的夜晚趕路,青草沒棵的野狼時時出沒,劉老闆要說沒一點恐懼那是玄乎了點兒。給他仗著膽的是三匹膘肥體壯的馬,大鞭杆子也算是應手的家什。還有一招兒,唱歌,用唱歌為自己仗膽。
二更月正東,
長春改新京,
拉出「康德」皇帝坐朝廷,
欺壓老百姓。
月亮照射下的夾幹道陰森森的,兩側的沙丘長滿黃蒿子,黑魆魆的,保不準兒就衝出一隻狼來。拉車的馬警覺地豎立起耳朵,不時打著響鼻兒。
劉老闆唱歌的底氣不足了,聲音有些發顫。唱著唱著就串了調,也串了詞兒。他唱道:
請來了公子張君瑞,
夫妻二人拜花燈。
擺罷天地洞房入,
兩朵鮮花一盆盛。
他從《大西廂》串到《藍橋》:
門口有棵柳,
柳樹三道彎。
百靈樹上掛,
毛驢樹下拴……
劉老闆突然聽見,「噌」地一聲什麼東西落在車上,他的心一下子就懸到嗓子眼兒,下面的唱詞兒無法連貫了:百;靈也是;哨,毛驢……
他纂緊大鞭杆慢慢轉過頭去,天媽啊!一頭冷汗便下來了。一隻狼像搭車捎腳的人坐在車耳板上,專心致志的聽他唱曲兒……
「我爹嚇傻了眼,他與狼大眼瞪小眼地望有兩袋煙的工夫,都快出夾幹道啦,它還沒有下車的意思。」老劉毫無目的地掄刀砍向路邊的蒿草,刷,幾棵蒿草的頭部被削落。他說:「我爹尋思,它不一定要吃自己,要吃躥到車上來趁其不備就從被背後咬斷脖筋。八成它走累了,搭段車……」
「它和顏悅色?」
「那倒沒有,反正態度蠻好。」老劉說,「我爹想呵,見了日本人點頭哈腰說軟乎話,就少挨不少嘴巴,這狼總不會比日本人還凶吧?於是他對狼說,『要不您老人家回腿往裡坐坐……願坐多遠就坐多遠。」
「狼沒說謝謝,真不講究。」胡鳳鳴為這個離奇的故事添油加醋地道。
「它爹肯定沒教它。」老劉也幽默一句。
「後來呢?」
「後來啥事也沒出,狼坐了一會兒就下車走啦。」老劉口氣很輕鬆,結局自然圓滿。
胡鳳鳴回味這個故事,有個疑問提出來:「你爹咋斷定是只老狼?它告訴他的?」
「牙掉了,腮也塌了……」老劉說出他爹如何鑑定狼是年老還是年輕的。
雁翎坨子沉寂,天下的墓地都沉寂。
「那堆大楊樹。」老劉指下坨子南坡,說,「萬家的老墳塋地。」
他們朝那邊走過去,一堆堆荒塚隨處可見。幾隻終年與鬼魂作伴的烏鴉棲在枯樹上,沒叫,景象就十分淒涼了,如果它們叫呢?
從老樹樹齡看,萬家的墳地相當古老,且規模,占據半個坨子,可見當年萬家的勢力和家境。偌大的墓中,有塊搶眼的由樹木圍起的墳地,成為墓地中的墓地。
「這埋的就是那個娜娜。」老劉指著一座墳說,「要不是解放了,她不會埋在這裡。」
「為什麼?」胡鳳鳴問。他已經從劉家父子口中了解到娜娜與萬小辮生了個兒子,母親過世,兒子可以將生母葬在此地。
「娜娜不屬於萬家人,不是萬家人就進不了祖墳塋地。」老劉說,「他們的事始終偷偷摸摸做,萬家不承認她。聽我爹說離開萬家時娜娜腆著大肚子,掉在地上的包袱得蹲下身來撿,哈不下去腰。生孩子那天正趕上萬小辮病死咽氣,孩子沒見到自己的親爹,按照當地風俗習慣,她給兒子起奶名叫夢生。」
夢生;萬達;夢生。胡鳳鳴完全清楚了萬達的身世。他問老劉娜娜墳旁的那個墳包是誰?
「古蓮鳳的。」老劉張口便說出。
古蓮鳳?胡鳳鳴來到興安鎮第一次聽到的名字,那麼她是誰,埋在娜娜的墳旁,肯定與萬家或娜娜有關係。
老劉說:「說來話長。」
儘管萬家妻妾從中作梗,仍未阻止當家的與大鼻子女人上炕。他們如膠似漆地往來,萬家連連出現橫事:大太太被冬天房檐冰溜子落下扎死;二姨太竟與始終在長兄身邊務農的么弟私奔了;臘月初八夜裡遭鬍子搶劫……三姨太請來算命先生,受了賄賂的算命先生信口雌黃,說娜娜是喪門星,給萬家帶來災禍……萬小辮含淚轟走娜娜,悄悄塞給她兩根金條。
「娜娜生個男孩,兩人相依為命。夢生十六歲時母親去世,他一直未結婚。」老劉的話變得吞吐,說:「他不缺女人。」
胡鳳鳴想到娜娜旁邊的墳葬著的是古蓮鳳,由此推理,老劉說的萬達不缺女人指的就是她吧?他猜測道:「古蓮鳳是萬達……」
「你想哪去了,」老劉打斷胡鳳鳴的話,他指著那個墳包說,「古蓮鳳是姓紀的女人。」
「姓紀?」胡鳳鳴從老劉的敘述中渺渺地聽出與紀剛有關係,是一種怎樣的關係尚不清晨。追問:「他叫什麼名字?」
老劉想了想,說:「紀東風。」
是他,紀剛的檔案中記載,他曾用名除了東風,還有文革。
「她們兩個的命都夠苦的,」老劉心地滿善良,說時眼角濕潤了,「夢生到二十幾歲還沒找到對象,誰肯嫁給成分高(地富反壞右)的人呢?在興安鎮上有個國民黨騎兵營長撇下的小老婆,她帶著十幾歲的閨女古蓮鳳過……夢生和她打伙(姘居)的事,是到各家齊尿的人給發現說出來的。」
老劉使用上那把鐮刀,把娜娜墳前的枯草刈除,弄塊空地,變魔術般地從懷裡掏出一疊黃燒紙來,準備燒。
「你這是?」
老劉用打火機點燒紙,說:「替我爹,在早他親自來,這幾年腿腳不行啦。」
娜娜墳前燃燒著紙錢,胡鳳鳴一下想到,一個趕馬車的老闆與一個被東家趕出大院的女人之間可能發生什麼了。這是人家的隱私,沒必要去弄清楚。眼下頂要緊的是弄明白紀剛與古蓮鳳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