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1:39:56 作者: 徐大輝

  工農五社很難找。

  

  鎮子的變遷、新興,陳宅老屋就像升起的太陽光線直射露水造成的消失一樣,工農五社所在的位置已變成開發區,當年的干打壘土屋或里生外熟(土牆迎面貼紅磚)的民房,已被清一色的水泥方塊塊取代。

  「就是這。」一個商販模樣的人腳尖點地,疑惑的目光看著胡鳳鳴,說:「現在誰還提工農五社呀,老皇曆嘍!買花生?」小販不失時機地推銷他經營的東西。

  本地盛產花生,胡鳳鳴早有所聞。

  「紅五粒的(花生的一個品種),很有營養,價格便宜。」小販仍不放棄兜售。

  胡鳳鳴說不買花生,小販便悻悻而去。

  既然此處是原工農五社,肯定有老住戶在這裡。找,找萬姓的人。他朝前走,遇到人打聽。

  一棟粘貼白色瓷磚的兩層小樓前,一個農民穿著打扮的男人正向門洞拉頭灰色毛驢。

  胡鳳鳴通過將毛驢牽進樓房裡這一行為,判斷他該是工農五社的人。儘管小鎮的城市化進程很快,樓房、超市、網吧……興安這樣農村集鎮外殼外形變化脫胎換骨,然而,蟄居這裡的工農五社的人,仍留有菜農的生活印跡。

  「喂,師傅。」胡鳳鳴真不知如何稱呼,過去對工農兵不分男女老少一律稱同志。

  「哎!」那人答應轉過頭來,個子很小,一張風吹雨打日曬勞作的臉,從豎立起的兩隻驢耳朵之間露出來,「你是?」

  「收花生的。」胡鳳鳴順口說道。

  「到屋,到屋。」那人使勁兒牽驢,加快走過門洞的步伐。

  進到院內,實際是樓的後院,他安頓了毛驢。可以看得出毛驢的生活待遇不低,水泥平房單間,且喝上自來水。

  忙乎完毛驢,那人熱情道:「你到屋。」

  樓里的裝飾極農民本色的生活狀態,火炕上擺著旱菸笸籮,卷好的紙菸戳在裡面,像一排白樺樹。

  「回腿上里。」主人讓胡鳳鳴上炕。

  往下,他們自我介紹,認識了。

  「老劉,你這兒是工農五社?」胡鳳鳴接過主人遞過的捲菸,揪掉紙頭,問。

  「建立了開發區,五社歸青原社區管。」老劉說,「房屋建築統一規劃,我家現在的位置就是原來工農五社的辦公室。胡老闆,喝水,咱們這兒都喝紅茶,習慣吧?」

  「行,紅茶解渴。」

  「當真人不說假話,今年春天起就掐脖子旱……花生粒癟癟瞎瞎的,成色不好。」憨厚的老劉說,「要收呵,你明年來。」

  「煙不錯兒。」胡鳳鳴誇讚道。

  「自家種的葉子煙,又搭了露水,抽著柔綿又不藥火。」老劉打開臉上的皺褶,「現成的菸捲我抽不好,自己卷著抽舒坦。」

  嗬!有咳嗽聲傳來。

  「我爹就抽不了香菸,抽上馬上就咳嗽。」老劉目光向另間屋子瞟,「他抽了一輩子捲菸。」

  「在早他抽菸袋吧?」

  「民國那陣子抽,銅鍋瑪瑙嘴的菸袋……他常念道那菸袋。」老劉被一口煙嗆住,咳嗽幾聲,說,「紅衛兵砸碎他那杆菸袋,他竟去跳井。好在那年天大旱,井水少,沒淹著他。」

  抽菸的人喜歡使用多年的菸袋可以理解,但是因它而去尋短見,是不是有些誇張?

  「我爹賊(特)得意那菸袋,是有原因的。」老劉見胡鳳鳴現出不解的表情,說,「我爹給萬小辮趕大車,東家獎賞給他的。」

  萬小辮?這是到興安鎮聽人再次提到萬小辮,如此看來,萬小辮是這一帶的名人。

  太陽從窗口照亮攤曬在箱子蓋上的焦黃旱菸葉,一股菸草香味在屋內散發,農家的氣氛更濃厚了。

  「在早能拴起掛馬車的人家,還得了呀。我爹說興安鎮只萬家有掛膠輪大馬車。」老劉去給茶壺加水。

  「哪個萬家?」胡鳳鳴問。

  「萬小辮。」老劉往黑黢黢的茶壺裡填把茶,這是他第三次往壺添加茶葉,他愛喝濃釅的茶。

  「車老闆子行當在那個年頭可吃香。流傳下一句順口溜:車老闆子兩耳毛,抱著鞭杆子滿天下蹽(跑)……」

  就在這時,一根彎七裂八的木棍探進門檻,順著木棍看上去,老劉的爹劉老爺子出現在面前。他那松松垮垮的骨架,仍舊可見年輕時代的魁偉。他接上兒子的話茬兒,說:「趕大車最滋潤的時候,是住車馬店,看蹦蹦戲……喔,蹦蹦戲知道嗎?就是眼下的二人轉。」

  「您老坐。」胡鳳鳴扶那段老樹坐在炕沿兒上,「抽菸嗎?」

  「戒了,打從菸袋讓紅衛兵給掃了四舊,就戒了。」劉老爺子緩慢地擺動僵硬的手臂,腦子沒問題。「文化大革命那暫(時)你多大?」

  「八歲。」

  「將搭個邊兒。」劉老爺子捋了一下寬闊額頭上稀疏白髮,眼睛也比剛進來時明亮。仿佛痛苦的歲月就這麼地被手指梳理掉了,把留下的東西講出來:「那二人轉吶,著人看。寧舍一頓飯,不舍二人轉。」

  胡鳳鳴專心聽劉老爺子講蹦蹦戲,講大車店,講關於車老闆摔死在山澗變成車伙子雀的民間傳說。

  「……那雀兒整日『得兒駕』,『得兒駕』地叫。」劉老爺子講述時身子朝胡鳳鳴挪動,往事還沒從他的心裡走掉。他說,「萬家每年都請戲班子,搭台子唱上三天三夜。」

  「萬家很有錢?」胡鳳鳴問。

  「興安鎮首富。」劉老爺子聲音有些低沉,「萬家走下坡路,是大當家的萬小辮雇了大鼻子(俄羅斯)女人……」

  一個陳舊的故事從一張蒼老的口中流出,便讓人覺得有股深井裡提出的水,清涼而充滿苔蘚的味道。

  關東三合大院夜晚多故事,正房裡的萬小辮確定家人都睡了,悄悄溜出二姨太的房間,穿過院心去廂房,徹夜長明的馬燈把深秋寒冷的光線潑灑在他身上,被埋伏的三姨太窺見。以後有關大當家的風流韻事的走漏,全是這雙夜晚目光發現的結果。

  此刻,萬小辮身體裡開水般地沸騰著欲望,只要有一滴濺到身上誰都會被燙傷。已經有正房大太太,三房漂亮的姨太太,不缺女人的萬小辮,怎會對傭人;叫娜娜的女人;如此這般傾心呢?

  萬小辮喜歡自帶炒鹽豆,外加一隻鹹鴨蛋到街上小酒館去喝酒。起先,他對置於門前的滾滾熱氣的俄羅斯大茶壺沒在意,進來坐到四仙桌前,將鹽豆倒入空碟子,有一粒黃豆滾到碟外,他撿起,滋溜地吸進嘴裡,然後,磕破鹹鴨蛋。

  一雙極白極肉感的手將一錫壺酒擺在他的面前,店小二的手骨節大而突出,且黑黢黢皮膚像塊燻肉。

  是誰?萬小辮抬頭,眼睛驚大像兩隻鹹鴨蛋。

  白胖胖的女人朝他莞爾而笑,白肉團團顫顫微微地滾動出門,那門框便顯得狹窄。

  她站在俄式大茶壺前,陽光下熱氣蒸騰,便有彩虹在她的肩膀抖落。這一景象極其強烈地刻在萬小自的腦海里,那天他還不知道這個俄羅斯女人叫娜娜。

  從此,他去那家小酒館更勤了。

  「你為什麼留著根小辮子?」後來他們熟悉了,娜娜好奇地問。

  萬小辮沒立即回答她,瘦小的手在她的突出部位捏一把。她沒躲閃,淺聲說:「你喜歡我,今晚來酒館……」

  小酒館裡,萬小辮自始至終像在氣饢上運動。娜娜將他的頭摁在肥沃之中,高挺的乳峰在他的兩耳處小兔子般地砰砰跳動。他問:「你的奶子會動?」

  「跳舞,它們在跳舞!」娜娜說。

  五天後,萬小辮便以雇用一擠羊奶女人為由,將娜娜帶回萬家大院……

  劉老爺子的講述暫停下來,是因為老劉的媳婦串門回來,見有生人來家,便問丈夫:「晚飯做啥?」

  「土豆大鵝!」老劉說。

  「我明天再來。」胡鳳鳴起身準備告辭。

  「別走,」老劉很好客,摁下胡鳳鳴,說,「邁進門檻兒吃一碗。胡老闆,你陪我爹嘮嗑,我去剁大鵝!」

  「咱爺倆兒接著嘮。」劉老爺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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