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1:38:41 作者: 徐大輝

  「好再來」小餐館裡郁冬冬感慨出鱷魚眼淚的話,令韓飛和穆楠生有些驚訝。

  

  「人家是夫妻,這眼淚用不著懷疑。」韓飛說,「古紀峰問我,病人整日圈在牢房般的病室,大大地限制了他們的活動界線,久而久之,他們的身心將二次受到傷害。我回答他:『你對精神院缺乏了解,我們一天安排兩次戶外活動,周末還要搞集體活動,譬如做做操,唱唱歌……』他問:『人人如此?』我說,『極個別的重患,由醫護人員領著參加活動。』」

  「古紀峰的表情?」郁冬冬追問。

  「表情倒普普通通,記得他還問我:『我妻子屬不屬於重患?』我反問他一句:『你問我這是第幾遍了?』他覺得沒趣,喃喃自語:『重患。』」韓飛說。

  「我們怎麼樣才能接近張冰冰?」穆楠生問韓飛。

  張冰冰的裝瘋始終是一層稠密陰霾無邊無際,韓飛覺得她孤立無援,尤其是她母親譚市長被殺,她就更是孑然一身。她選擇這個地方,採用這種方式,是迫不得已。事實證明此種方式很有效,一年多的時間裡,她活得好好的。因此,韓飛很猶豫,儘管有哥哥韓鵬的親口囑咐:全力配合警方。還是不太願意警方來打亂張冰冰現有的安安穩穩狀態。

  「韓院長您?」穆楠生看出韓飛的心思。

  「我想,要找張冰冰的,不僅僅是你們警方,還有一些人,他們是什麼人我不知道。我擔心弄不好,你們的行動被發現,她可能出現意外,我們就都犯下不可饒恕的罪過呵。」

  餐館小包房出現一陣沉默,韓飛的擔心不無道理。穆楠生腦海里縈繞馮局長向他們特別交代的情景;

  「你們知道一旦張冰冰的真相暴露,她便身處危險之中……我們必須堅持這樣的原則:沒有絕對把握,萬萬不可接觸她。」

  「尋找個理由,安排我們進醫院……」穆楠生說。

  「安排沒問題,」韓飛疑慮道:「可是能保證你們不被人認出嗎?」

  「我進醫院肯定不成。」穆楠生目光落在郁冬冬身上,「派她去,直接到病房,巧妙而隱蔽地貼近張冰冰。」

  「你說的辦法倒可以,但是,取得張冰冰的信任並非容易做到。」韓飛吞吞吐吐下邊的話:「公安,她假若對你們信得過的話,幹嗎裝瘋躲進精神病院裡來呢?」

  穆楠生對韓飛說的未加可否,也許是張冰冰因某些方面的事情對公安不滿意,甚至是誤解,於是她採取了裝瘋住院的方式。這種方式迴避某種人和事的同時,也迴避了警方的介入。他對她的做法實難理解,她到底是對警方誤解,還是敵視?間或錯綜複雜的東西攪和在一起?單方面的誤解還易解決,那麼敵視的消除,就不是一朝一夕能解決的問題。

  「即令你們能說服她,最終取得她的信任,可你們不宜在醫院呆得過久,時間一長,別說外邊的人懷疑,恐怕我院內部,也得有人懷疑。」韓飛說出醫院的實際情況:醫護人員全是經過嚴格挑選、考試確定的,精神病患者的特殊性,連負責打掃衛生的勤雜工也經培訓後上崗。

  「假如我們進入……」穆楠生探問怎樣進到醫院裡合適。

  「只有以勤雜工的身份。」韓飛的目光落到郁冬冬的臉上,說。

  「沒問題。」她立即表態。

  「我們也只好這麼辦了。」穆楠生覺得扮勤雜工比較合適,也易做到,不然郁冬冬哪裡有醫護方面的專業知識,現買現賣都來不及。「韓院長,您看呢?」

  韓飛沉思片刻,說:「我給你們安排。但是,在裡邊的時間不能超過一周。」

  「哎。」穆楠生點頭,他明白韓飛為什麼要求時限,以院長的特權,強行安排個勤雜工短時期沒問題。但時間過長問題就來了,安排的人是否稱職幹得來,假勤雜工易讓人看出破綻。

  「也不知醫院裡有沒有第三隻眼。」韓飛心事重重。「全院上下二百多醫護人員,保不准就有人盯著張冰冰。」

  「但願沒有。」穆楠生也只能說但願。

  「我應該做哪些準備呢?」郁冬冬提前進入角色,儼然醫院的勤雜工,向院長請示工作。

  「平常做過家務沒?比如整理床鋪,刷便桶痰盂什麼的。」韓飛已將勤雜工要做的活兒,滲透給她。

  「我一定能做好。」郁冬冬說。

  「你們刑警著實讓人敬佩,為破案,什麼委屈都受,什麼罪都要遭。」韓飛頓生感慨。

  「韓院長,還有一問題。」郁冬冬想到那個先笑後說話的任醫生,說:「任醫生我見過面的,他會不會……」

  「他沒問題,我會安排好他的。」韓飛說,「任醫生是張冰冰的主治醫,你打交道最多的就是他嘍。」

  「和他?」郁冬冬一聽與任醫生打交道,頭腦中的一切都被颶風捲走似地,只留下任醫生令人不舒服、莫名其妙的笑面。

  「木訥點,人還是蠻好的。」韓飛評價任醫生道。繼而他鼓勵她說,「郁警官,你儘管放心大膽去做你的事,他非但不設障礙出難題,相反還會支持配合你。」

  在小餐館裡,他們就即將付諸行動的細節做番認真的研究。

  郁冬冬穿上君山精神病院勤雜工深藍色的工作服,走進住院處的A區。

  「四療的衛生由你負責。」勤雜工的班長;四十出頭、體態雍腫的姓田的女人;立刻把她分到第四治療區,張冰冰屬於那個療區的病員。

  「我初來乍到,什麼也不懂,請田姐多多關照。」

  「過去做過保潔?」胖乎乎的女人,聲音也有些胖乎乎的。

  「在賓館做過。」郁冬冬編造履歷。

  「也算有基礎。小寧,」田班長叫了她的假姓,「賓館的保潔與這裡的衛生工作不同,區分在於住賓館的人精神正常,不會便溺到茶杯子裡。」

  「茶杯子裡?」郁冬冬吃驚,她如何也想像不出患者會便溺到茶杯子裡。

  「尤其是給他們整理床鋪,近距離接觸,還要防止……哦,好在四療沒有男患者。」田班長省略了一些話,突然問:「你與韓院長是不是偏親?」她經過篩選用詞,偏親自然不能等同於近親,充其量和遠親相同。

  「是的。」郁冬冬順水推舟地承認,她猜想到田班長這樣說肯定之前韓飛做了交代,安排偏親是一可信的理由。

  「有韓院長這層關係罩著,你該干點兒輕巧活。像到醫院的食堂。」

  「我對烹飪什麼的不懂,做不了飯菜。」

  「改個刀,切個墩啥的一看就會,用學嗎?」田班長也許是因她有韓院長這層關係罩著,才不遺餘力地攛掇她。

  「嗯吶!」郁冬冬答應,她想必須與田班長處好關係,以後有用得著她的地方。

  「任大夫沒到之前,你可先擦地,鑰匙在他的手裡,他來了會告訴你做什麼。」田班長說。

  郁冬冬端著個裝毛巾、清潔劑類東西的塑料盆,腋下夾著拖布,邁進沒有任何擺設的走廊。窗台的空間完全可以利用,擺放花草美化環境,生命的植物可打破死氣沉沉的氣氛。這些顯然是她的想法而已。

  走廊此時鴉雀無聲,大概一天不總如此。某個狂暴型的患者還獅子般的沉睡未醒。經過一個個門口,一雙雙說不清含義的目光,從失常變態的,令人有些厭惡的,神情恍惚的臉上水珠般地滾落,有那麼一道揚灑過來,她感覺周身不自在。

  「我愛你!」突然一女病員聲嘶力竭地喊,一雙蒼白瘦小的手探出窄小的窗口,拼命向郁冬冬搖晃,表白她永恆的願望。

  郁冬冬快步逃離,像獵人槍口下逃脫的兔子,來到張冰冰的病室門外,打掃走廊的衛生便從這裡開始。

  大理石地面拖起來也算省些力氣,當她勞作到走廊盡頭,嘿嘿的笑聲嚇她一跳,抬頭見任醫生手拿病歷夾子出現。

  「寧小姐,辛苦!」

  「您早!任醫生。」郁冬冬以她現在的角色同任醫生打招呼,她說,「我不知從哪做起。」

  「跟我來吧。」任醫生的笑和知其某種秘密的自得的神情全聚集在臉上,他走路的步伐很快,像練過競走似的。

  她緊走才趕上。

  他說:「我看病人,你打掃衛生。」

  任醫生開一病室的門,她悄然在他的身後,那情形就像孩童時代,跟哥哥去鑽山洞,又黑又深,怕有狼什麼的,她差不多拽著哥哥的後衣襟。病室不是深黑的山洞,更不會有狼蟲虎豹。

  「你到火車站來。」任醫生向一偎在床里的五十左右歲的女患者說,「快點兒,開始檢票啦。」

  「呃、呃,是四十二次直快嗎?」女患者撇開被子,拿起半張書皮樣的紙,遞給任醫生,問:「是這趟車吧?」

  「是,請坐,這是你的座位。」任醫生把她按坐在凳子上,「別動,看叫人搶去位置。」

  「列車員同志,告訴小范,我在車……」

  「放心。」任醫生安頓好女患者,然後對郁冬冬說,「被子不用疊了,反正她還要披的。」

  「哎!」郁冬冬直到此刻才從驚異中恢復到常態,她方才看幕短劇一般,火車呀檢票呀坐座呀等人呀,演得一鋪一節的,他們表演得都很認真。於是,她開始打掃,整理床鋪,擦桌子。

  「還要快些,」任醫生催促她的同時,力所能及地幫她收拾。他說:「她不會安靜地坐火車太久。」

  「您忙著,我自己來吧。」郁冬冬不好意思讓醫生做勤雜工的活兒,「我能行。」

  「剛來乍到,難免手忙腳亂。」任醫生算是婉轉批評,柔軟的口氣充滿同情和愛護。

  郁冬冬默默記在心裡,嘴邊掠過一絲感激的微笑。

  第二個房間情況更糟,亂作一團,像似經過一場廝殺。可是,單人單間,看來是一人的戰爭。

  攻擊者和被攻擊者都是一個三十歲上下的女人,她靠在牆角睡覺,頭髮披散著,蓋住張俏麗的臉龐,右腮邊沾有血跡。

  「她時常無端地自虐,沒有傷時很少。」任醫生在叫醒她之前,極簡略地介紹該患者的情況,「市歌舞團的演員,受一次婚變的打擊,就……」

  郁冬冬注意到任醫生對歌舞團演員可沒對他講什麼火車之類的,同對待正常人一樣,口氣嚴肅:「到床上去睡。」

  被叫醒的歌舞團演員乖乖地到床上去,竟朝任醫生正常人的一笑。

  「她不像有病。」離開歌舞團演員的病室,郁冬冬淺聲地說,「人很正常嘛。」

  「陣發性的……」任醫生在走向張冰冰的病室很短的距離間,又講起精神病學的知識。

  這次她沒專心聽講,思想溜號了,心旁騖另個人。

  是呵,張冰冰的病室就在面前。是緊張,還是激動?郁冬冬覺得心變成只小兔子,劇烈地蹦跳。

  任醫生做出個她意想不到的決定,將鑰匙拍在她的手裡:「寧小姐,你來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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