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1:22:56 作者: 徐大輝

  臧佰傳沒吃晚飯,一個人呆在自家的東北角炮台,不住嘴地抽菸。夜色墨似的潑黑了周遭一切。兩件讓他心不安的事接連發生,村子人陸續有人失蹤,蹊蹺的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家人也不知去向;第二件事,上吊自殺的人天天有,他內心不安因後者,糧食出荷逼死人,村長領著人按戶收糧食。

  「東家,六匹馬全帶回來了。」管家楊繼茂上炮台來,說。

  

  臧佰傳挑高一些燈芯,炮台內亮堂許多,他說:「加精料喂喂,先不上套使喚,攢攢膘。」

  東家愛牲口,心疼它們。管家楊繼茂說:「瞅那樣一點兒都沒苛落(熬)著,沒掉膘。」

  「老七還記得我喜愛牲口,給好好餵著。」臧佰傳說。

  「這次七爺沒來,他帶綹子進白狼山了,指派水香頂浪子領人為我們護秋。」管家楊繼茂說。

  七弟沒來在臧佰傳意料之中,他是大當家的,綹子時時離不開他,進山里好,有藏身的地方,不易被捉殺,當一天鬍子,怕一輩子兵這句老話,道出兵匪水火不容,像七弟這樣跟日軍、警察作對的鬍子,隨時都有遭圍剿的危險。

  「看樣子七爺他們要在山裡貓冬,待大雪封了山,軍警上不去,他們可以安穩一冬。」管家說。

  備足糧草在山上過冬再好不過,早些年老凍狗子——狩獵冬季不下山的人,他們躲進山洞或樹洞,黑瞎子蹲倉似的呆一冬,當然不完全呆著不動,要攆大皮(攆大皮:捕貂。)。七弟冬天在山上,為躲避追殺,他說:「下雪前,他們備不住(可能)要來弄糧食。繼茂,他們說沒說?」

  「沒有。」

  鬍子到哪兒都能弄到糧食,架火燒村有三勾人兩勾出荷完了沒糧吃,臧佰傳親眼看到很多人家糧囤露了底,到明年新糧下來,漫長大半年時間沒吃的,扎脖嗎?今晚他沒吃飯,一個人躲在炮台,心裡難受就是這件事。

  「大半夜死啦!」管家說。

  大半夜給臧家扛過活兒,近年上了歲數耕田耙壠干不動了,貧窮未影響生育,八個孩子,兩口子只一條囫圇褲子,誰外出誰穿。男人光腚夜裡出去地里幹活兒,得一外號:大半夜。他死得讓人心裡發扎,跟人打賭吃一盤豆腐,夠二十人吃一頓的豆腐,他一個人吃下,撐得翻了白眼,他成為架火燒吃豆腐撐死第一人。

  「虎(傻)嘛!」

  「常年到輩子吃不著豆腐,尋思管夠吃……」

  村人議論,惋惜豆腐撐死的人。生命有時被食物主宰,最軟乎的食物——豆腐撐死了人。

  大半夜出荷糧,臧佰傳跟督促組去的,他家要交一千三百斤。走進有牆沒門的院子,貧窮的氣味熏得人喘不上氣來。

  「村長,東家啊!」大半夜帶八個孩子跪地迎接收繳糧的人,「孩子們連衣服穿都沒有,窮掉底兒啦,我家實在出不起糧食啊!」

  臧佰傳瞥眼光赤蔫的八個孩子,大女孩十三四歲,羞愧地低著頭,並緊大腿,雙手捂著前胸……同情油然而生,同情歸同情,出荷糧免不了,村長沒這權力。

  「裝窮啊!」隨來的警察竟說出句不近人情的話。

  「你們都看見了我家的情況,是裝嗎?」大半夜申辯、哀求,結果還是強行交了糧食。

  臧佰傳幾天都未抹去,大半夜一家人跟著拉他家糧食哭到村公所的影像,八個的孩子,送葬一般地跟著糧車。他嘆然道:「太慘啦,真是太慘啦!」

  「不知道有多少人過不去冬啊!」管家楊繼茂說。

  架火燒近萬人臧家救濟不起,力所能及地救助,他吩咐道:「今年佃戶減二成租子,過去在咱家扛過活,半拉子也算在內,給他們送些糧食去。悄悄送,躲開眾人眼目。」

  管家楊繼茂明白東家為什麼這樣做善事,日本人的特務、矚託(矚託:情報人員。)、警察、漢奸多得是,他們知道村長送糧給窮人,干涉、反對,治罪也說不定。他說:「七爺綹子的水香說,七爺在找一個女人,打聽是不是在咱們村上。」

  「姓什麼?」

  「姓彭。」

  彭姓原架火燒沒有,集家並村外來戶中是否有姓彭的?臧佰傳忽然想起一個人,說:

  「倒是有個女人姓彭。」

  「誰家的?」

  「咱家老五的女人,她姓彭。」臧佰傳說。

  「五爺?」

  「我在村民花名冊見到,她叫彭桂蘭。」

  姓彭也許重姓,也許就是她。人們所了解的她從亮子裡的窯子來,花名(花名,即藝名。)叫太陽花。臧老五把她帶進村,最清楚的當然是他。這就不能問啦,老五是佐佐木九右衛門的人,暴露二櫃震耳子不行,那等於暴露了七爺的綹子。臧佰傳對管家說:

  「繼茂,別去問老五。」

  「知道,東家。」

  「老七尋女人的事兒我們記著,慢慢給他打聽。」臧佰傳說,眼下絲毫不可泄露七爺的消息,在老五面前一字不能提,在獅子面前不提肉的好,他問,「相林他們回來沒?」

  「還沒有。」

  吳相林跟冷惠敏兩套行李搬到一起,大院裡人都承認了他倆的關係。臧佰傳主張為他們舉行個儀式,擺幾桌酒,他倆都不同意,也只好作罷。其實有沒有那個形式都無關緊要。臧家騰出兩間廂房,請扎彩鋪的人糊裱,程笑梅親手剪了喜鵲登枝,現在栩栩如生在新房裡。

  「相林回來,你叫他到這兒來一趟。」臧佰傳說,「他今天挨了打。」

  「誰打他?」管家問。

  「佐佐木九右衛門。」臧佰傳簡單說了人挨打的過程。說,「拿他抓邪火氣……日本人不直接沖我來。」

  「小鬼子善於這一手。」管家見東家要坐下去,說,「您晚飯還沒吃。」

  「不吃了,不想吃。」臧佰傳說,「燎(燒)壺水送過來。」

  管家楊繼茂下炮台,朝吳相林住的廂房走去,屋子沒點燈,說明他們還沒回來。

  三小姐養的貓從貓洞(貓洞:舊時東北民間多木板門,在門下角開一個洞,為方便貓進出,稱貓洞。)鑽出來,夜晚它到糧倉去捉老鼠。貓認識管家,走到他的腿前,揚起頭咪喵兩聲。

  「花!」管家跟它打招呼。

  貓未停留離開了,跑向糧倉。它將管家的思緒帶到糧倉,去年的陳糧還在裡邊,東家沒明確說如何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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